5
“我饿了。”小娟饿得头昏眼花,看见有人端着一碗饭从她身边若无其事地经过,本能地发出一声乞求,卑微无助,是类似动物的呼声,“饿了。”
小姑娘停住脚步,转过脸对着她愉悦微笑,毫不掩饰一种无穷无尽的快乐,建筑在仅仅因为目睹别人身上痛苦的快乐:“妈妈说了,不能给你吃东西,对你不好,对你的伤不好。”她轻手轻脚来到小娟身边,低下头望着满脸困惑像一只失去母兽庇佑的受伤小动物一般虚弱的她,“你头上的伤不是我哥哥给扔的。”然后她轻盈地转过身,迈着细碎的脚步,留给了小娟一个背影,很深色的空洞。
“就是他。”小娟喃喃的自语,无用的控诉,她头上的伤突然又痛得激烈,仿佛火焰在灼烧,于是饥饿感消退,被忽视,那种空腹软绵的痛让位于一个更加势不可挡的疼痛感,刺入心肺,小娟实在难以忍受,呜呜地悲鸣,她无法预知自己微弱的噪音,将带来灾难,可怕的灾难。
一个女人走进小屋,她是那个用石头砸伤小娟的男孩的母亲,这个身材健壮的女人一走进来就是怒气冲冲,年纪尚幼的小娟,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对着那样可憎面目,她立刻不哭,不敢哭了,睁大一对胆怯的眼睛,绝望地望着越走越近的人。
“你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小娟没来得及开口,她突然抽出一根皮带狠狠抽向了她,那么地出人意料,速度之快让小娟连稍微闪躲的意识都没有,于是一条深深的血痕立刻显现在细嫩的脸上,“我让你哭,让你闹!让你闹!”
接着一下又一下,没有任何理由,无需解释,落在了小娟手臂上,肩上,腿上,皮带在空中画出一条条怪异却流畅的弧线,于是同时身体相应烙印出血红线条,根根醒目,这种持续不断的痛让小娟忘了头上的伤,忘了母亲,忘了哭,忘了万事万物,她想死去,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死去,她想眼前一切突然消失,她什么都不是,一切都不是,只要黑暗,无知无觉无尽的黑暗。
她趴在了地上,似乎不动了,于是皮带也在半空中停止,刚才飞舞起来那‘呼呼’的风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施暴者沉重的喘息,在小娟头上不停回绕。
“看你以后再敢哭,我最讨厌小孩哭了,你再哭我打死你。”
她这样走了,没有歉意,毫不悔悟,剩下满身是伤的小娟,孤独地躺在那里。
“妈妈……”
她小声地喊,那么微弱,不怕惊扰潜在的危险,不动地趴在地上意识模糊地喊,没有清醒意识,只是一种本能,对生存的依赖,对母亲天生的依赖。
她不知道,在不远处,妈妈正在找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妈妈正在泪流满面地到处找她,她沿着每个小道,赤着脚,没命地找她。
苏亦芝的脚底磨出了血泡,肮脏的伤口开始溃烂,她不管不顾,继续找在她的小宝宝,林正荣的孩子。
这个世上她唯一残存的依赖,是他无心留下的一个美好眷顾。
6
“我要往死里漂亮,玮玲姐,你就给我画,使劲画,画得要让人一看就惊为天人。”
“行了吧你,你也要有那种被惊为天人的基本素质才行啊,别难为人家了。”柳盈盈绕到镜子前,看到一张兴奋不已的脸,噏动着鼻孔呼哧呼哧直喘气,“结婚的又不是你,打扮那么明星干什么?”
“对对对,要画得很明星,浓一点没关系。”那双在蔡小芸脸上摸来摸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林正荣的御用化妆师笑得很没有专业精神。
“行行行,要有多明星就有多明星。”
柳盈盈站在一旁也凑合着笑:“你是想什么?打击报复,让那个王志奇捶胸顿足后悔娶的不是你?”
而蔡小芸是绝对不笑的,仰着头望她们的神情要有多严肃有多严肃:“你基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不过他要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柳盈盈又是笑得一个抑扬顿挫,蔡小芸不高兴了:“有什么好笑的?你笑就是瞧不起我,就是不尊重我,知道不?笑代表一种藐视。”说完蔡小芸自己都跟着笑,左倒右歪让人家化妆师都找不点(本来脸上那几个五官就长得不怎么好找),不过嘴上还在闹,“我说话那么没现实意义?看来我是没得救了,连你个小小的柳盈盈都可以随便嘲笑,唉,额天生就不是讨人喜欢的料!”
“讨讨讨,怎么不讨了?你连正荣都讨过来了,还有什么讨不过来?”
“瞎说。”蔡小芸说完站起来,走到镜子前,好一阵左摆右摆,“这件衣服……怎么看……看上去不太像良家妇女啊。”
“什么眼神?我这正宗香奈儿,两万八。”
“穿到我身上就二十八了。”
柳盈盈弯下腰,从地上捞起一个包装艳丽的盒子:“高跟鞋拿去。”她竟然不惜将自己新买的鄂鱼皮鞋(假的)双手奉上。
“不行,穿这种东西我走不了路。”不等她说完,盈盈不管,已经将鞋往她脚上使劲套。
“你看,漂亮得要死。”居然真的套进去,柳盈盈呼出一口气,“快站起来,走两步试试。”
“我那里还站得起来?”
“怎么不行?你是高跟鞋恐惧症,克服了就没事。”说着伸手就把她往上提,“快点啊!”
蔡小芸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胆战心惊地寻找着平衡,终于在十秒钟后迈开了第一步:“倒比想象中容易。”
“就是嘛,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就是,就是看上去好像有点傻。”
“谁说傻啦?谁说我跟谁急。”
……
“傻。”林正荣一看蔡小芸歪歪倒倒跳上他车子,一脸的没有表情,她一问意见,就这个意见,“没事干嘛穿成这样?”
“我难道不像奥戴丽赫本?”本来她对穿这条裙子就心存畏惧,别人不说自己都有点无地自容,现在倒好,林正荣一席话浇得她自尊全灭,恨不得洞都不打就往地底钻“你不能说点好听的?这么穿我怎么你了?我就是不穿衣服在大街上逛,你也管不着!”蔡小芸似乎从来不在意穿着,更不在意异性同性对自己的评价,可那个林正荣是普通异性吗?再说了,她今天花枝招展是为了没事招蜂引蝶,自己美自己爱吗?人家可是为了平反昭雪打击报复。
“你穿成这样像应召女女郎,知不知道?”
“有我这么清纯高雅的应招女郎?改天我女扮男装一次,我也去应招一个。”
“可以啊,你这么英俊潇洒,人家倒贴都愿意。”说完林正荣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看蔡小芸看得挺轻浮,“要是跟你,我还是可以考虑同性恋的。”
“去你的,我不答应!当然了,我也有可能答应,你有钱嘛。”
“你值不了几分钱。”
这回换蔡小芸眼神诡异了,好像也不是愤怒,就是接受起来有点儿难度:“离我远点,和你呆一起久了我会英年早逝。”
林正荣白她一眼,也不再说什么,低着头开始解粉红色条纹衬衣的扣子,动作麻利,蔡小芸看着就有点担心与紧张。
“我这个人不随便的,当然,我也不是假装清纯,但这里,你知道,车里,肯定不行,我不能接受。”林正荣脱下衬衣,伸着手就往蔡小芸身上套。
“穿上。”
“我穿成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林正荣开车就往五颗星的酒店赶去了,一直到了门口,才又转过脸望着蔡小芸:“晚上我来这里接你,别乱跑。”
“穿成这样了还敢往哪儿跑?”
7
母女间真的存在心灵感应?我们不得而知,反正苏亦芝摸索着墙壁应该是胡乱地横冲直撞,却真的渐渐接近了小娟,她不知道孩子就在那间视线里最近的屋子,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她只是仿佛嗅到了空气中令她依依不舍的气味,停留在那里。
她踯躅的时候,这个房屋内的女主人突然出现,面无表情双手插腰立在那里看着疲惫不堪的苏亦芝,她姓石,单名琴,一个与她并不搭调的名字。石琴一直往前走,走到苏亦芝听得见她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疑惑地望她,神情像极了刚才的小娟。
“你是来找小娟?她不在这里。”石琴问,脸上带着笑,她突然上前一把拉住苏亦芝的手臂,冰凉的手臂,寒风刺透。
苏亦芝沉默,她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横眉的石琴。
“我说你是来找自己的孩子吗?你为什么不说话?”苏亦芝摇摇头,轻轻地摇了摇,“那你跑到这里站着干什么?!”
石琴突然推开她,用力一推,苏亦芝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一种类似于在小娟身上施加暴力的快感突然开始重复,石琴不是一个完整正常的女人,她有一个喝了酒就把她往死里打的丈夫,那人打断过她的背脊,折断过她的手臂,甚至一脚踢掉她肚里一个孩子,他的孩子。这种男人毫无意义,他们存在,只是给世上许多女人带去苦难,伴随她们终身。这些苦难将一些原本也许温软善良的心过度地扭曲,就如石琴,她抓住机会施加在别人身上的暴力只是一种对自身所受折磨无力地宣泄,不由自主,从变态心理角度去看。
“小娟不在这里。”
而苏亦芝不动,固执躺在那里,不哭不闹不揭穿。
“我给你说了她不在这里,你走吧。”她转过身,不再看躺在地上寂静无声美丽的身体。似乎是走了很长一段路,似乎是忘了身后影子一样的苏亦芝,石琴的衣角被突然扯住,转回头,是一张苍白的脸,苏亦芝精致的脸。
“你想干什么?想跟我一起进去?你怀疑我吗?”
她不是怀疑,是直觉,母亲的直觉。
“行了,你放手,现在就给我离开。”石琴抓住她的手腕,女人中相当大的力量,拉着苏亦芝就往院外走,一把将她扔到大门外面,锁了门。
苏亦芝一路上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反抗,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不停地用手敲打那扇门,紧锁着她与小娟的温情。
石琴走回房内,看见自己的一双儿女抬着头惊讶地望着她。
“快回去睡觉,磨蹭什么?”
当孩子离开,她捂着自己的胸膛,突然那么不安,不安地朝四周环顾,然后眼光落在了身后的门,那扇门缓缓打开,她看到了自己丈夫的脸,看见他的手臂紧紧地挽着苏亦芝,看见了这个男人满身的欲望。
8
电梯在六楼停下,蔡小芸对着金灿灿的四面望了最后一眼,一个美丽女性站在那里,呼出一口气,踏着步勇往直前。
远远看见就被白色礼服裹得像个畸形粽子的新娘,心骤然一紧,刚刚踏出电梯的勇敢步伐犹豫起来。新郎应该就在旁边,她的眼神变得那么不自然,那么小心翼翼,深怕看到,又希翼看到。
要不是清楚看见门口立着那个白得煞是耀眼的目标很可能都搞不清该怎么走这短短一段,她的心确实晃荡得厉害。
“你来啦。”一直到周琪的假眼睫毛对着她上翻下翻无限招摇之时,蔡小芸才发现王志奇不在这里,他确实不在这里。
“新郎呢?”
“厕所。”
“哦。”双方谨慎一笑,蔡小芸便转过身交了钱,往会场去了。
现场布置得花里胡哨,蔡小芸顿觉这小两口铺张浪费之风刮得异常猛烈。她入桌随手拿起菜单,这桌席怎么也得四位数吧,梁山伯祝英台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就算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具有慷慨之心奉献之情?想当年那个王志奇是个连长馒头还是圆馒头大都要计较半天的人,事到如今怎么会如此纵容英台可耻的挥土挥金?
“蔡小芸,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当她埋头冥想之时,总有好事者来打搅。身旁的昔日同事已经开始问候,于是她抬起头,奇怪地瞟了周遭人一圈,突然丢了这么一句瞎掰:“我在策划开一家豆浆铺。”
“不错啊,我表姐最近开了一家十字绣店,生意好得……她都打算买车了。”
话题就这样延伸开转折掉,蔡小芸有点稀里糊涂,怎么没人反驳她?她这么说就是等着有人来反驳她呀,人家的话题与她无关,又得在重心以外,又得被迫埋下头来思考,直到婚礼真的开始。
她再一次看见王志奇,挽着周琪缓缓走来,她看见光下他那张脸光怪陆离,一时暗一时亮,觥筹交错,居然看不清一个确切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