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镇,说热闹不热闹说冷清不冷清被旅游地排除在外又被城市拒绝而屈尊与两者之间的镇。这里莫名其妙有点儿俗气的张扬,住着的人家也是,全都不伦不类,他们既不下地干活也没有固定工作,全赖着街边房屋为生。
这个镇上所有人的共同特点就是懒,其实只要是人(甚至不只人类,从其它科目的生物身上科学也发现惰性细胞的存在)都会懒,只是没见过懒得这么协调统一的一堆人。他们毕生的乐趣就是走家窜户为东家长西家短劳神劳心。别以为他们活得轻松,其实这些人都很忙,因为在他们看来,人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他们的事也是别人的事),这样一来,每天要煞费苦心的事还真不少了。像今天,唐婆婆葛(死)了,他们没有理由不很积极地聚在那间破败的屋子里口沫横飞奋力出谋划策。
唐婆婆一直独身,就是我们常说的孤寡老人,没嫁过人,所以没孩子,但就在五年前,没有人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带回来一个漂亮大姑娘,唐婆婆说这就是她女儿,而且说得很坚定,搞得周围的人迷糊了,有些差点信以为真,好在镇上那些比唐婆婆年纪大,看着她长大,或者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那一代更坚定地说不可能。
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儿,还给唐婆婆带来另外一个礼物,这个女儿肚里原来还有另一个‘女儿’,于是唐婆婆一夜之间从膝下无子很不可思议地荣升为外婆,都有点儿儿孙满堂的味道了。
只是唐外婆所有喜悦都加杂着忧虑,那个意外的女儿是个傻子,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傻子,是疯子,一个长得风华绝代从不言语的哑巴疯。不管外婆怎样开导说服软施硬施她就是闭着那张高贵神秘的嘴选择沉默,甚至生孩子那种痛起来要人命的坎她都可以一声不吭。
每天坐在唐外婆为她安放的椅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许多人看见她都认为她是在思考,是在若有所思,根本不像白痴,但一个老是在思考在若有所思却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人能是在静心研究宇宙黑洞或者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发展方向?
外婆担心自己葛了,谁来照顾还没有长大的外孙,和那个看来永远也长不大的女儿。于是她想到把她嫁出去,找个好男人像自己一样疼她照顾她,结果这个可怕的计划在没有经过那个沉默姑娘同意(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否决)就被付诸了实践。
一个很聪明但很丑的女人很可能嫁不出去,但一个很漂亮但很蠢的女人却一定嫁得出去,这里面有深刻的哲理涵义,可以从现代人幸福概论追溯到人类起源。唐外婆的门坎很快就被踏平,绝对的平,甚至都有些凹下去。
最后千挑万选,外婆选中了一个看上去很老实事实上老不老实不知道的人,她把女儿送到了那人手里。开始一切都好,哑巴随便你把她放在哪里都一样,她反正还是一声不吭,还是对着天空思考很认真地若有所思,问题就出在那个新婚丈夫要蛮横地行使他作为丈夫的权利,娶个老婆回去就要用啊,不能像买个女神回来干巴巴地供着,结果他一动手,这个沉默安静的姑娘差点儿结果了他。
“这女人简直碰不得。”
“十有八九疯之前就恨死男人了。”
“不一定吧,搞不好是爱呢?”
“管它是爱是恨,反正还不是一样疯,这么漂亮怪可惜的。”
“干脆你娶她回去算了。”
“谁敢呐?还记不记得王才贵?够不够惨?”
人群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太阳都东倒西歪了,落下去时显得很不甘心,后来那夜也来得也稀奇,看上去像是又想从窗户又像从敞开的大门溜进来似地犹犹豫豫。
天空真的那么一黑,再火热的人群也要准备散去。
“怎么办?就把这母女留在这里?”
终于人群沉默了,美丽的哑巴睁着双眼严肃地望他们,身边那个五岁的小姑娘很自觉地立在母亲旁边,打量众人既害羞又认真。
“小娟,跟我走好不好?”一个妇女拍拍手,哄狗一样哄她。
2
小娟,那个至出生之日起便没见过自己父亲的女孩,她很可能并没有在意识里形成父亲这个说来简单实际上却相当复杂的概念。对于有些没有父亲的孩子,他们似乎可以运用高卓的天才和广大的理解构建出一个虚构形象,弥补一种现实不足,而事实上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功劳。任何想象本质上是记忆里的东西,某些人有意识无意识地给了他们某些简单的观念或者暗示,让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想象与拼凑,获得假设的本领。而小娟,从来没有任何男性的手臂在她需要拥抱时给她那样温情的一种姿态,她仅仅活在一个年老甚至可以说虚弱的怀抱里,她的母亲,很不幸地,也没能给她任何一个母亲该付出的被称作女性最至深而伟大的爱。
小娟在意识里简直是无性别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女的,也不知道外婆和妈妈也是女的,更加不知道世上还有男性这另一种类。
而她已经五岁了,她终于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头,与周围同龄人,就像她母亲与周围那些成年人格格不入一样。她从来没有受过母亲任何照顾,但她知道那是她母亲,外婆不管怎样爱护她,她总归是更亲近母亲,美丽却始终沉默的母亲。
“小娟,跟我走好不好?”
她摇摇头,甚至更紧地朝母亲靠了靠,好像要把小小的身体重新嵌入母亲体内。
叫唤的妇人见小东西很不识好歹,本想转身离开。事实上她从来就没真的打算把孩子领回家,这是个多大责任,谁敢随随便便决定,但她一时那么心血来潮叫都叫了,加上抬头看见无数双眼正直愣愣望着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相当没面子,好像自己天生长得就跟慈眉善目不着边儿,恰巧她女儿跟其他小孩玩够了玩完了也挤到了母亲身边,抬起头眨巴着眼盯着她一人在那里孤独地尴尬。
“小娟你看,这是不是姐姐?想不想跟姐姐一起玩?”她突然意识到用孩子钓孩子实在是个绝好点子,谁知她这样一问,最先笑的就是她那个女儿,咧着嘴笑得很邪恶,而小娟那边的反应让在场所有人像是看悬疑片似的看到了一个很费解的情节,她哭了,伸出手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双腿,那模样惊慌得如同被一群野狼包围的瑟瑟抖动的小白兔。
很小,很白。
你认为一个疯子的孩子能得到她同龄人的认可而获得公平的待遇吗?
答案是不可能。一群孩子,一个微缩版的社会,注定要选择一个底层人士,被压迫的阶级,没爹没妈的小朋友被伙伴选中的机率极大,但比起他们来说(这一类型大部分其实流进了孤儿院,他们的与世隔绝反而让机率减低了),小娟这种有一个妈,却基本上等于没有的孩子更加危险。有时候死去的双亲(或者神秘失踪)会让小孩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威慑力,他们反倒不怎么敢动手,就是要小娟这种知根知底,看着她那个像尊石膏一样堆在那里屁都不放一个的妈,欺压起来才能放开手脚肆无忌惮。
最开始的时候,小娟太小,大家还不是十分得心应手,力道不好掌握,他们只会喂她诸如狗食猫粮一类的额外餐点,事后还会温柔亲切地向她‘好不好吃?’有很多次小娟居然笑着点头,意思是还想要,这搞得大家都有些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想尝一口了。后来小娟长大了,大伙的娱乐更加丰富多采。比如将一节鞭炮拴在她帽子后面,然后点燃,小娟吓得屁滚尿流让所有人乐得屁滚尿流,以至于他们因为这场闹剧屁股挨得板子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们偶尔也会大发慈悲,因为无聊,把这个可怜虫带去自己家里,其中就又一次,去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家(十三岁了),到了这个岁数就晓得追星了,满卧室贴着明星海报。当时小娟就在他们看来很莫名其妙地呆立在一张海报前,傻傻痴痴地看,于是有人开腔了,用极不适合他们这个年龄段的讽刺口吻:“晕,这么小就知道想男人了。”要是此刻天上掠过一道闪电,铁定劈死他。
所有人都没看出,也许是压根儿就没往那方想,画中人与小娟竟是有几分相似的,那是再远也磨灭不了的一脉传承。
3
唐婆婆死了两个星期,人们就厌倦了,不再每天没事瞎往那个住着一个疯子一个孩子的屋里跑。他们的中国式好奇心被固执的沉默消耗殆尽,于是再坚韧不拔的女性也失去坐在那个哑巴面前套她身世之谜的热情。
她来自何方,又要去向哪里?
一个姓陈的邻居每天会送一碗饭,真是一天一次一碗,绝不多也不少,除她以外,没人再踏进那个屋,事实上连她也没有跨过那个界限。她只是将碗放在门边,下一次送饭时取回一个空碗,三个人就这样看似顺理成章地达成一种默契。
没人知道那个屋内两个母女的生活状况,表面上也没人感兴趣,就任着他们悄无声息地自生自灭。头几天,小娟还会跑出来,在街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身影,因为孩子最耐不住寂寞,他们的生活不能缺少游戏,但同伴们越来越不能忍受她,连欺负她都不能从中获得任何乐趣了,原因是这个奇怪的小孩越来越脏,甚至带着一股难以忍受的味,他们推断她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而且以后也再也不会洗了,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骂她,远离她,捡起地上随便什么东西准确地击中她。
“滚开,你会把身上的虱子传给我们,滚开!”
小娟疑惑羞耻起来,她呆呆立在原地,眼泪从眼眶流了下来,在黑黑的脸上划下清晰地两行,那些得意的孩童觉得她的模样变得更加滑稽,他们‘哈哈’大笑,继续用东西不停扔向她,小石子,不小的石子,比较大的石子,不能拿来扔人的石子,孩子们的胆子越玩越大,他们体内潜藏的暴力性被小娟的软弱最大限度地激发,他们就是疯了,一个个退化成为猿人,只懂得野蛮的快乐,那么直接而残忍。其中一个举起一块至少半斤的石头狠狠地砸向小娟,她闪躲了,但来不及,石块重重地砸在她的右脑勺,顷刻间,血流如注,她捂住头,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听见这种预示正真罪行的申诉,那些勇敢的孩子就怕了,他们面面相觑,纷纷抱头鼠窜。这时你才发现他们其实多么懦弱,任何暴行只是针对弱者,还是不敢反抗的弱者。
“妈妈……好痛……小娟好痛……”
真的痛,从未有过的痛,痛得小娟都忘记了回家的路,忘记该怎么走路,她心里只记得妈妈,她的妈妈,本应该张开翅膀保护雏鸟的母亲,她总是一动不动。小娟孤独地站在原地,大声而无助地呼喊,而她的妈妈始终听不到,这个稚嫩而可怜的求救只是吸引来一群好奇的围观群众,他们不掩脸上的吃惊以及对小娟的担忧,如果担忧可以不付诸行动只是谈天说地的话。
“这不是那个疯子的女儿,头怎么了?自己不小心摔了?还是让人给打的?”
“谁会动手打她啊?那么脏。”
“也是,闻到没有?臭烘烘的。”
“她妈也真是的,自己都这么疯疯癫癫的,还生个孩子干什么?你看嘛,生下来就不管了,让她自生自灭,我要是她,我才不会生了。”
“傻子就是傻子,他们懂个屁,生下来就不管了,跟个畜牲似的。”
“畜牲都比那女的好,我们家猪生了崽都晓得舔舔,她懂吗?”
人群冒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小娟于是不哭了,突然抬起头望着笑脸灿烂的他们,所以有人突然好奇了,仔细看着小娟:“你说这孩子她爹是谁呢?真是造孽。”
4
“是你!”蔡小芸砰地从地上跳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得意地指着林正荣。
“怎么又是我?!你怎么每次都猜我?”林正荣也跳起来,一把扔了手中牌,“而且每次都猜不对,害我又要帮你喝!”
大家笑,真正的‘间谍’丢出牌,原来柳盈盈抓到这张牌装坏蛋。
“我今天怎么看你怎么像坏蛋,刚才你对我使的眼神也不对,你到底动的右边眉毛还是左边?我看上去两边都在动。”
“你那是什么眼神?”
“哎呀,不要搞内讧啦,正荣拿去。”
“不行,今天我要拗一次了,真的,嗓子受不了。”
“那她自己来,本就不该让正荣替你的。”
“行,行,最后一杯。”说完林一把接过,仰着头往嘴里送。
众人起哄,又笑得刺耳,蔡小芸倒安安静静不乱摆表情了。
林正荣送蔡小芸回家,酒后驾车,架得还挺平稳,只是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一直到了蔡小芸家小区外,车停了,她却很意外地坐着不动。
“我爸妈今天不在家,你跟我一起上去行吗?”
“你爸妈在家我就不能陪你上去了?”
蔡小芸转过脸粲然一笑:“是的,我爸妈拒见任何陌生可疑人士。”
“算了,我有事你自己回去。正荣推开车门走出去了,原来是绕到蔡小芸这边替她开车门。
蔡小芸提包往下走,一开始犹犹豫豫不情不愿,可是双脚一落地面就突然箭步如飞,快得林正荣只看见一个黑影从眼前呼啸而过。
“你慢一点!”林正荣刚喊完,那黑影扑通一下就倒了,于是他只得把‘事’放一放,打算跟她进家门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很安静,在一条借着幽暗白光勉强辨路的小道上突然停住,因为一个花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离蔡小芸十公分的前方。
“这两天衰到家了。”两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再吃了一惊,同时仰头一望,蔡小芸就开腔了,“今天打牌你看到了,刚刚摔跤你也看到了?告诉你,前天我出门又差点给车撞了,真是只差一点,那叫个险啊。”说着捂着胸膛大叹一声,“你以后离我远点儿,小心祸及无辜。”
“说什么了?”蔡小芸可以玩笑,林正荣真急,“有没有遇上其它事?”
“还没,吃饭嗝死喝水噎死可能还要等几天,到时候我打电话通知你来救我。”
“你以后不要一个人走,不要一个人上班回家。”
蔡小芸好像听见他霹雳啪啦说了一个春夏秋冬,但又想不起四季内容,她自己逆着光却趁着路灯清晰看见那个叫林正荣的家伙一脸担心,然后她伸出手抹了一把眼泪,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心想着上帝请再砸两个花盆下来。
“他们的婚礼你别去了,玩High了回来路都找不到。”
“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