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城镇遗忘了那一对母女，因为最近石琴谋杀亲夫的新闻太过于轰动，大家没有闲情逸致去议论太阳底下其它新鲜事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推测层出不穷，却没有一个接近真相，因为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苏亦芝到过那里，最后抱走了小娟，抱回了自己的家。
大家又想起她们是在那样风和日丽的一天，陈阿姨送饭时听见屋内传出陌生的哭泣，这个无声的房屋居然藏着这样一种美丽声波，她吃惊了，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苏亦芝的声音，任何一种从喉咙里发出的响声。
那是在哭，哭得凄厉，却真是极迷人的嗓音。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见小娟躺在地上，她母亲就跪在一旁，对着她落泪。于是陈走了过去，在两个人面前蹲下，她伸手摸了摸小娟的额头，一个烫手的额头，小娟病了，病得似乎很严重，连那个傻妈妈都知道。
“我们得送她去医院。”陈赶忙说，她伸手就去抱那孩子，疯人却一把推开她，动作出人意料，以至陈摔倒在地。
“孩子快死啦！”她喊了一声就从地上爬起，跑出屋外，中间回过头，看见那个疯子仍跪在那里动人地潸然泪下。
她一路上跑，一路上叫着救命，陈没有恶意，她原本的打算是立刻跑回家叫来帮手，没想过自己一路上的吆喝吸引来了多少好奇的目光，于是当她喊来自己的姐妹，苏亦芝屋外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听说那个疯子的孩子要死了，那个一向安静得如块儿石头的疯子终于也能够发出声音了，虽然只是哭，但那总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啊，是值得听一听，于是许多人往屋内拼命挤，像一群急不可耐拿到VIP票的幸运观众。
然而疯子又不哭了，她那双眼睛，美得那样眩目的眼睛此时只能瞪着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怒视着越积越多的危险。
人群有些失望，毫不掩饰他们的失望，他们本是来听她哭的，听她发出那种呜呜的悲鸣，可你看她现在是多么的安静，又如往常一样的安静，哪里有要哭的兆头了？
大家曾经一度涌起一丝被欺骗的不满，因为他们曾经以为她会永远安静无声下去（想想看她已经坚持了多少年），可现在居然听说她会哭，哭得还挺动听，于是人们纷纷赶来，赴她那个一哭之约，她却又不哭了，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心急火燎的群众，这不是在跟大家开玩笑吗？
“怎么没人去抱那个孩子啊？”
既然她不哭了，那么不给面子，大家便要自己找乐趣，不能干干地站在这里啊。
“我看这个孩子要死了，真的，一看就不对劲。”
而似乎没有人此时愿意出手，因为疯子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她似乎预感有人会从她手中夺过，抢走，这一个虚弱不堪小小的躯体，那么惊恐。
一个人站出来，他觉得自己很勇敢，蹲下身，伸出一双手：“我们要给孩子治病。”
毫无疑问，他受到了很激烈的抵抗，大家终于明白仅仅靠他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把孩子从女人怀里给抢出来，同心协力是必须的，于是又来一个，再一个，任她怎么挣扎，尖叫，怒吼，也无济于事，别人要救她的孩子呐。
小娟最终被团结的人群不负众望地给抱走了。
苏亦芝这回才是真的发疯了，她拼命吼叫，为了摆脱束缚她的手臂，她毫不犹豫地往一个无辜的人狠狠咬去，那可怜的人委屈而夸张地大叫一声，于是现场一时之间非常混乱。在场的人为她这种突如其来的母爱震惊，同时异常反感，他们觉得这种喜怒无常的女人很麻烦，你不应该这样一会儿对孩子不管不问，一会儿又爱得这么歇斯底里，这样不好。
那些抓苏亦芝的人通通放开了手，谁也不希望自己被莫名其妙地咬上一口，特别是当地流传被人咬是无药可医的。所有大家很明智地采取曲线救国，他们决定先抱走孩子，动摇军心。
果然，疯子的目标转移，她没功夫没精力去咬人了，当孩子被抱出房屋，她奋不顾身追了出去，于是人们又在事隔多日后，在阳光下看见了的她，还是那么耀眼的美丽。
她披散着长发，在不顾一切地狂奔，在追着自己的孩子，无所畏惧。
没人相信那头秀发至少半个月没有清洗梳理，有些人就是天天首乌黑芝麻抹着服着洗着，都不及她十分之一的美。
美丽的人，一个美丽的人，当她追逐，当她飞奔，她不知道自己的衣服从后背裂开了一道口子，于是一个多么美丽赤裸的背暴露于数双呆傻惊异的目光下。那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背，完美杰出的线条，白皙如同透亮的肌肤，随着奔跑线路的无限增长，衣服落得更松散，他们又看到一个想都没想到过的肩，那简直是上帝创作激情饱满至极的杰作，精致绝伦的弧线，太漂亮了，我们应该鼓掌。
当人们迫不及待期望更多时，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人，一把扯住她，她摔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摔伤摔坏了这具诱人胴体，她无法继续跟上这种戏弄的追逐。
陈阿姨哭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两行泪滚滚而下，她冲向跌倒在地近乎半裸的女人，一边脱掉自己的上衣，盖在被众人的目光亵渎的身体上。
男人女人一样可恶，他们一半是因为好奇或者嫉妒，一半却因为肉欲或者好奇，两者都在纵容这次裸露。
“你不要追了，我们是把小娟送到医院啊，我们是救她的命。”
2
“你干什么把她接到我们家里？”陈的丈夫显然不赞成这样的义举，你这不是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引人犯罪吗？
“我看她太可怜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该是有钱人家的子女，真的，唐婆当初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也太自私了，她就是担心自己晚年一个人太孤独，想留个人在身边，可这毁了人家姑娘一生啊，她还怀着生孕，你说孩子的爸爸能不担心能不到处找吗？”
“我看他没找，这么大一个人丢了，也没传什么消息啊，你看见寻人启事了吗？她家应该离这里不远，不然她这样疯疯癫癫怎么走得到我们这里？”
“我相信她身上一定有关于身份的东西，就是当初唐婆拖她回来的时候，她一定是把那些东西藏起来了，不然就是丢了，要不……要不干脆我们两个现在去她家找找？”
“我不去，你神经病啊，一天到晚想东想西。”
“你凭良心说我想得有没有道理？她现在怎么办？总要应该找到她本来的亲人吧？小娟现在去看病了，你也知道唐婆留的那一点钱，到城里看病，肯定不够。”
“我不管，我们都不要管，关我们什么事了？”
“起码应该找到小娟的爹。”
“我看你是多管闲事，好好做你自己的事，这个疯子我们就当做好事，供她在家里，就当多双筷子，找什么亲人了？你哪里找得到？孩子她爹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线索？往哪里找？”说完，陈的丈夫脸上写满了不屑，扭过脸都懒得看她了。
于是陈自己沉重一叹，突然悟出一个十年前就该明白的道理：“女人就是可怜，男的就是没良心。”
结果刚刚一说完，她的丈夫就不乐意了，觉得她在含沙射影：“你别一下就扯到我身上，不要一颗耗子屎打坏一锅汤。”
“你们那锅汤本来就是坏的。”
“怎么这样说话了你？我今天是哪里得罪你了？”
“我一定得去她们家找找，万一真能找出什么东西也说不准啊，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去，我干嘛去啊？”
“没良心。”
“你那么有良心你自己去。”
“去就去。”
于是很英勇的，陈三更半夜一个人就往那个黑漆漆的房屋去了。
城市以外的夜晚果然特别黑，异常阴森，所谓月亮的浪漫光明不是每天都那么干干净净地挂在天上，更多时候你是看不见月亮的。
当陈一个人满怀着雄心壮志跑到废弃的院中，她非常惊讶地发现一切并不想她想象中那么顺利，夜里探险探秘都不是明智之举，她应该耐心地等到明天，等到烈日当头，因为她清楚地看见那栋本应无人居住的小屋的某扇窗户意外地闪烁着点点微弱光亮，这很玄乎，以陈的智慧一时半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一个人来，某种迷信的恐惧感莫名其妙很浓烈。
但她也不会离开，因为人们普遍存在的好奇心理，她觉得这是一件怪事，她害怕，但她会竭尽全力弄个清楚，她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门口，勇敢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推了推门，按她自己的理解，她应该毫不费力地推开这扇门，因为这是空房，没有人会给它上锁，而事实让陈大吃一惊，她发现这扇是从里面反锁了，她根本推不开，于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不该这样啊，谁锁上的？
似乎听见陈推门的动静，那些闪烁的光亮突然消失，屋内是一阵可怕的安静，让陈汗毛根根竖立的安静，她相信一种死人魂魄午夜归来的说法，那些留恋过去我们凡间的双眼看不见的漂浮在空中的东西，他们封锁了自己曾经的家，在里面踯躅。
于是她不敢再鼓捣那扇门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腿脚发麻，心脏狂跳。其实对鬼的害怕不分年龄性别身高体重以及教育程度，人就是怕鬼，阳间的反而害怕阴间的，看得见害怕看不见的，类似于站在明处的总是对蹲在暗处的提心吊胆。
所以陈相当害怕，本来已经很害怕了，她却又意外地听到一个声音，很不可思议的一个声音，一个从屋里传来的清晰脚步声，她真的吓得够呛，觉得今夜就想如灵异小说描写的场景一模一样，她一定会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那些科学在竭力解释，却又始终解释不了的。
她相信某种东西会在接下来出现，书上电视上人们嘴上不都这么说这么演吗？在奇怪的某些迹象之后，鬼就会现身了，就想一个大牌明星，出场之前一定不能少了铺垫，于音效灯光，空气湿度，风向以及时速。
陈转过身，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屋内的不明物体。她往前走，脚步不由自主越来越快，她听见身后有声音，是绝对沉重的脚步声，一种可怕的跟进。虽然我们都知道鬼走路是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它们不用走，它们用飞的，但陈此时的心理状态处在非常时机，她没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是更快了步伐，准备以飞地速度穿过院子。
她一直不敢回头，但你越不敢回头似乎就越助长了某些鬼的嚣张气焰，她突然感到有人，还不清楚是不是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角，她不敢动了，额头冒汗立在原地。
“她到哪里去了？”
然后陈听见一个声音，低沉神秘，不像是鬼，因为这个声音属于男性，而一般鬼都是女的，虽然觉得不该是鬼，但陈仍然没有开腔，“我问你这个屋子里本来住的那疯子到哪里去了？”于是那个鬼还不耐烦了，陈能够明显感觉到他语气中对自己的不满，这让陈坎坷不安，于是她的思维开始混乱，不是有心说谎，却莫名其妙冒了一句：“不是死了吗？”
她以为他问的唐婆。
“什么时候死的？”
那鬼听上去很失望，陈明明白白听见了一声叹气，鬼难道会叹气？
“刚死，没死多久。”
“怎么死的？”
你是个鬼还不知道她怎么死的，你们黄泉路上没互相抱怨自己的死因吗？
陈毅然决然转过头，看见了一张阴沉古怪的脸，雨水淋透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前额，遮住了似乎大半张脸，咋看之下，像个鬼，仔细一看，确实是个人。
3
“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好人？”
“你干嘛骗人家说她死了？”
“我没骗他，当时我吓坏了，我以为他问的那个人是唐婆，换你一样，那种情况，能开口说话都不错了，跟鬼能不说错话吗？”
“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把她怎么办？！人家亲人好不容易找来了，你就该送她回去，你看你，丢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是多事吗？”
“你不觉得奇怪？那个人既然认识她，他还说她叫苏亦芝了，像你说的，那应该是她的亲人，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对，他是知道她在这里，他以前怎么没出现过？他既然知道她在这里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去？为什么把她留在唐婆这里？”
“我不知道，人家总有人家的想法，反正他现在来找她了，你就该让他把人接回去。”
“不行，这样做太不负责了，我办不到。”陈的正义感此时莫名其妙那么热烈，她丈夫的觉悟明显跟不上。
“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他突然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不管你，反正你乘早把她给我弄走，家里平白无故多一个疯子，你烦不烦啊？你不烦我还烦了！”
陈瞄了丈夫那个平庸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平凡的外表原来藏着一个多么伟大的灵魂。她站起来，径直走到苏亦芝呆得那个房间。
之前夫妻两人的争执那个疯子是听不见的，她整整三天不主动进食，要不是陈的菩萨心肠，非拿着饭往她嘴里灌，她说不定早就葛了。
陈坐在她旁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替她理顺了前额凌乱的发，小声地喊了一句：“亦芝，苏亦芝，你叫亦芝吗？”
她望陈的眼神奇怪了，黑黑的瞳孔似乎明白了什么，并不是完全空洞。
“你是叫亦芝对吗？苏亦芝，苏亦芝。”
这一回她明显听懂了，只有听懂了才会摆出那样认真的神情，她在点头，轻轻地点头。
陈因为这个意外的转折兴奋不已，她举起手抓住了苏亦芝的双肩：“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你家在那里吗？我送你回家好吗？”
而这一次她又不说话了，垂下头看着床单上乱七八糟的图案，似乎没听懂，也没想听懂陈的话，但是陈自己一点也不气馁，她应该做一次好人，她有一个计划，她将带着这个只是知道自己叫苏亦芝的疯子到城市里去，那里有她本来的家。
对，明天就走，应该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一时之间，那种打从心底涌上的一股子壮烈气十分激扬，陈自己首先就被感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