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品行各异,也就有各自的诗歌道路。有的人皓首穷经以求学识丰富,有的人屡赴科考以求仕途通达,有的人放旷诗酒以求释放愁绪,有的人隐逸山林以求安妥内心,还有的人专走内线以求飞黄腾达……真是人生百态,诗人百态。所谓内线,即非正常渠道,如裙带关系啦、桃色路线啦、阿谀逢迎啦、卖身投靠啦,等等。武则天时期还有一个特殊的内线——后门,北门学士就是走后门的人。沈佺期是这样,宋之问也是这样。
宋之问,汾州人(今山西汾阳),上元二年(675)与沈佺期同科进士。《新唐书》本传说:“之问伟仪貌,雄于辩。”他高高的个头,伟岸的相貌,又能言善辩,正是讨女性喜爱的条件,也就博得武后的欢心。宋之问刚刚成年,就被武则天召进宫内与杨炯一起管歌舞班子。侍奉武后歌舞饮宴,既赏心悦目,又诗酒传情,宋之问也颇为自得。他在《秋莲赋》自序中说,“天授元年,敕学士杨炯与之问分直于洛城西,入阁,每鸡鸣后。”也就是说,他进宫的时间都在半夜鸡叫时分。深夜入宫,有何隐私,不好言说,只能用个含混的词,侍奉晨昏。宋之问后来又被授予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官名几个名词的叠加都是侍奉天后的。“奉宸府”是武则天时专设的内廷供奉机构,《旧唐书·武则天皇后纪》记载:“初为宠臣张易之及其弟昌宗置控鹤府官员,寻改为奉宸府,班在御史大夫下”,并以张易之为奉宸令。“宸”指皇帝住的屋宇,即内宫,这里为武则天专用;“鹤”与“凤”近,为皇后所专用。“控鹤府”也好,“奉宸府”也好,都是伺候武则天生活起居的。张易之、张昌宗二人就是武则天最为宠幸的贴身“面首”,其他的人则看天后的喜爱了。宋之问也想钻进武后的贴身侍从行列中去,他先巴结张易之,“易之兄弟雅爱其才,之问亦倾附焉”。张易之、张昌宗是武则天的面首,宋之问想通过裙带关系进入裙带集团,钻进石榴裙下,走后门获得升迁,可谓有意,也有术。《新唐书》本传更加详细地记述了宋之问在奉宸府供职的情况:“于时张易之等烝昵宠甚,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为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烝,古称与母辈通奸为烝。《左传·桓公十六年》有云:“卫宣公烝于夷姜。”夷姜,宣公庶母,卫宣公与其庶母通奸,称作烝。张易之与武则天淫逸无度,宋之问、沈佺期、阎朝隐等小心伺候。张易之的诗都是宋之问、阎朝隐代笔作的,为顶头上司代笔写诗文,看来古已有之。上司获得名,他们获得利——升迁,权力可以换取诗文、成果,文人一旦出现在“交易场”上就容易成为出卖灵魂的人。宋之问等甚至为张易之端尿盆,伺候的当然不止张易之,也包括武则天。宋之问作为左奉宸内供奉,精神肉体全部供奉:一个大老粗要写诗,宋之问帮他写,供奉精神;张易之、武则天淫逸无度,宋之问为之端尿盆,也随时准备应召,供奉身体。
一个诗人为了获得女皇的宠幸,低三下四,已经失去了人格,也失去了诗格。宋之问终于获得武则天的宠信。武后游龙门,命侍从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先写出诗来奉上,武后把锦袍赐给了他。东方虬拜谢之后,还没有回到座位上坐稳,宋之问也写出诗来献给武后。武后看了说文理兼美,将赐给东方虬的锦袍要回,让宋之问穿上。武则天对宋之问宠幸有加,才有此“夺袍之爱”。假如进行诗歌大赛、文艺评奖,有武则天为靠山,宋之问一定会拔得头筹。但他的诗怎么样呢?《唐诗纪事》有详细记述。
宋之问侍奉武皇游龙门,写的《龙门应制》是这样的: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初发。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龙门近出王城外,羽从淋漓拥轩盖。云跸才临御水桥,天衣已入香山会。
山壁巉岩断复连,清流澄澈俯伊川。塔影遥遥绿波上,星龛奕奕翠微边。
层峦旧长千寻木,远壑初飞百丈泉。彩仗猊旌绕香阁,下辇登高望河洛。
东城宫阙拟昭回,南陌沟塍殊绮错。林下天香七宝台,山中春酒万年杯。
微风一起祥花落,仙乐初鸣瑞鸟来。鸟来花落纷无已,称觞献寿烟霞里。
欹舞淹留景欲斜,石间犹驻五云车。鸟旗翼翼留芳草,龙骑骎骎映晚花。
千乘万骑銮舆出,水静山空严警跸。郊外喧喧引人看,倾城南忘属车尘。
嚣声引飏闻黄道,王气周回入紫宸。先王定鼎三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
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诗很长,阿谀逢迎无微不至,歌功颂德夸大其词。开头铺叙周围景物,无非花红柳绿、楼阁亭台;接着描述天后幸临,山峦增色,河川低头,祥花飞落,百鸟和鸣。又铺陈鸾驾出行,旌旗飘舞,龙骑高昂,声音喧闹,万人欢呼。诗歌最后更作了提升:天后巡行带来祥云瑞气,天后出行不为个人享乐,而是春天恤耕勤农。总之,诗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也就极尽渲染铺陈之辞令。应制诗歌无非如此,应制诗人无非如此。全诗没有一点真情实感,没有一点诗意发现,这样的诗即或拔了头筹也无非是文字垃圾。
不过从这首诗也可看出宋之问诗歌技巧娴熟。它铺陈充分,辞采艳丽,属对工整,音调和谐。这是沈佺期、宋之问等宫廷诗人的共同特点,时称“沈宋体”,五代的绮靡文风在他们那里仍在延续。这些内廷诗人,只知阿谀逢迎,歌功颂德,人格猥琐,诗格绮靡,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宋之问得到武则天的赏识,还想往上爬,成为北门学士。用句文雅的话说是“得陇望蜀”,用句通俗的话说是“得了锅台就上炕”,宋之问还想上武则天的炕。《本事诗》“怨愤”条载:“宋考功天后朝求为北门学士,不许,作《明河篇》以见其意,末云‘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则天见其诗,谓崔融曰:‘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盖以之问患齿疾,口常臭故也。之问终身惭愤。”宋之问当了应制诗人,还想进一步亲昵武后:银河啊高高在上,我可望而不可即,什么时候我能乘个小船,到达你的港口呢。这与其说是颂诗,不如说是情诗,宋之问试问,我何时能与你有肌肤之亲呢?《明河篇》一诗所用的词语多有猥亵之意,也有试探之心。这样的诗照说是有辱圣上,但习于狎昵文人的武则天不觉其有过,反倒有些得意。她对自己的宠臣说,我不是不知道宋之问有才气、有情调,只是他常有口臭,不堪接近。武则天看懂了宋之问的诗意,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宋之问由于自身的缺陷,终于没有走进武则天的后门。
宋之问攀附不上武则天,更加巴结张易之,张氏被杀后连坐遭贬,发配岭南泷州开阳郡(今广东罗定市南)。宋之问发配途中写了一些诗,记录“严程无休隙,日夜涉风水”的艰辛。
不老实的人总是不老实,宋之问后来从流放地逃回洛阳,隐匿在张仲之家。张仲之允许流放犯人住在自家,应该说是宋之问的恩人,但宋之问很快把恩人出卖了。《新唐书》本传记载了这件事:“之问逃归洛阳,匿张仲之家。会武三思复用事,仲之与王同皎谋杀武三思安王室。之问得其实,令兄子昙与冉祖雍上急变,因丐赎罪,由是擢鸿胪主簿,天下丑其行。”张仲之与王同皎密谋杀害再度掌权的武三思,宋之问告了密。学者考证,告密者是宋之问的哥哥之逊及其子昙,称宋之逊为武三思的“五狗”之一。作为武三思的“走狗”之一宋之逊告密,已算是卖主求荣了;作为隐居张仲之家的宋之问告密,更是忘恩负义了。宋之问寄居张仲之家,最先知道张仲之谋杀武三思消息。他是逃犯,不敢出头露面,让他的哥哥出面告密。武三思得知消息,杀了政敌,权力更加巩固。他不再追查宋之问的逃跑之罪,反给他升官,当了考功员外郎,主管官员的考核封赏。宋之问因告密加官进爵,但士人却视他为不齿于人类的叛徒。
宋之问内线求升,不择手段,不择对象。太平公主权重,他谄事太平公主;安乐公主权重,他谄事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为武则天之女,在唐朝的宫廷斗争中地位特殊;安乐公主为唐中宗之女,嫁给武三思之子崇寻,骄横无忌,“宰相以下多出其门”。宋之问既写诗奉承太平公主,有《太平公主山池赋》,又写诗奉承安乐公主,有《宴安乐公主宅》,脚踩两只船,获得户部员外郎兼修文馆直学士的高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宋之问因谄事武则天、张易之获罪流放,跑回来之后又谄事公主权臣。人们常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狗忠于主人,猫谁给吃的跟谁走,宋之问不是走狗,而是走猫了。
采取卑劣手段牟取升迁的人,必定官风恶劣。宋之问任考功员外郎,主管科考收受贿赂,被贬为越州长史。“睿宗立,以无悛悟之心,流钦州,御史劾奏赐死。人言刘希夷之报也。”《唐才子传》这段记述后面还有一个故事:宋之问为剽窃他人诗句,将作者害死。诗人刘希夷年轻有为,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佳句。宋之问想据为己有,就让人给刘希夷透口风,谁知刘希夷是个视自己的精神创造为生命的人,不肯让给他。宋之问嫉恨在心,命下人用土袋子将刘希夷压死。出卖灵魂、出卖肉体的人,是不懂得诗歌的精神价值的,他自己写诗让武则天的面首署名,也要剽窃他人的名句,直至将原作者残害,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宋之问没有道德,不讲信义,出卖恩人,残杀朋友,早已超出了中国文人的生存底线。老百姓骂他,死在流放的道路上是罪有应得,上天报应。
也有人怀疑宋之问谋害刘希夷这件事,这是对人的简单化。中国有个不好的传统——“为名人讳”,名人也是人,人是复杂的,也常常暴露其丑陋的一面,所以才要褒扬美,鞭挞丑。宋之问有文才,有些诗也写得很好,但要结合人来看,结合创作情境来看,才能读出真实的内容。他有一首《渡汉江》,影响广泛,至今为人称道: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诗歌表达了久别故乡、突然回家的感受,细腻而复杂心理颇近人情。如果以一般的游子之情来看,这确实是好诗,因为它传达的人情十分微妙。这是“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的阅读现象,因为人们总是以个人的生活经验理解作品。宋之问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他获罪流放岭南,与家乡音信不通,即为“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后来从流放地偷偷逃回来,违反王法,自然是“做贼心虚”了。此诗正是他这种特殊心理的写照:前两句是流放边地的经历,后两句是偷跑回乡的感受。作为逃犯,唯恐被人察觉,自然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了。不过,宋之问能写出这样微妙的感受,毕竟还是诗,较那些应制之作有更多的心理感受。但也须揭开此诗的写作背景,还原它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