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学文学史,陈子昂有突出地位,他的《登幽州台歌》也备受推崇。我常有些不解:这首诗既无新颖意象,又无奇崛词句,不过直抒胸臆罢了,何以推崇备至?后来慢慢悟出,这是只读诗而不读人的缘故。如果深入人生,就知道《登幽州台歌》是一首生命之歌。陈子昂的一生就是这样悲怆,人类生存也会遭遇这样的困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此诗既没写景,又没状物,语句直白,脱口而出,以诗艺而论,无可推崇,但沸腾着生命的呼号,也跃动着诗人的自我形象:驰骋边塞,独登古台,面向悲风,思接千载;有报国的雄心壮志,却遭奸佞的屡次陷害,怎不忧愤满腔,慷慨悲歌!诗歌似有难言之言,历史似有未书之书,我们就慢慢揭开陈子昂尘封的人生,揭开封建腐朽政治的黑幕。
陈子昂,梓州射洪人(今属四川),出身官宦人家,祖上就侠义豪爽,乐善好施。陈子昂为父亲作墓志铭,这样描写他的父亲:“公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性英雄而志尚玄默,群书秘学,无所不览。”“时有诀讼,不取州郡之命,而信公之言。”说他父亲相貌伟岸,气度豪壮,有英雄之气,无张扬之心,有好学之风,无求官之意。虽不为官,但威信很高,地方上有矛盾纷争,不找官府,而听从他的调解。陈子昂继承了父辈的性格,“貌柔雅,为性褊躁,轻财好施,笃朋友之义”。“初年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任侠尚气弋博。后入乡校感悔,即于州东南金华山观读书,痛自修饬,精穷坟典,耽爱黄、老、易、象”。《唐才子传》记述,陈子昂相貌儒雅,性情固执,轻财好义,爱交朋友。年纪十八了,还不好好读书,后来悔悟,痛改前非,刻苦研修,精通典籍,武后时考中进士。适逢高宗驾崩,要归葬乾陵,陈子昂上书说,东都洛阳地形好,可以安置灵寝,关中荒僻,灵驾不宜西行。武则天召见了他,见他应对自如,见识非凡,赞扬他“地藉英华,文称(日韦)晔”,封为麟台正字,后迁右拾遗。
陈子昂做了谏官,屡次上书言事。武后征询国家何以调元气,陈子昂力主兴文化、罢战争,特别反对征讨西南羌人,认为那只对“奸臣”“贪夫”有利。武氏家族把握朝政,利用战争谋取私利,陈子昂坚决反对,故而得罪了当权的武氏家族,辞官回乡。在家乡又遭当地县令段简诬告,将他下狱。陈子昂在狱中忧愤而死。
关于陈子昂下狱致死的案情,史家有诸多怀疑和考证,疑与武则天时期武氏专权和酷吏制度有关。现代学者岑仲勉《陈子昂及其文集之事迹》说,《陈氏别传》“叙子昂之死,虽若甚详细,而疑问滋多。按《新唐书·来俊臣传》,‘始王庆诜女适段简而美,俊臣矫诏强娶之……妻亦惭自杀。简有美妾,俊臣遣人示风旨,简惧,以妾归之’。则简一无骨气人。以武后、周、来之淫威,子昂未之惧,何畏夫县令段简,可疑一。子昂居朝,尝陷狱年余,铁窗风味,固饱尝之,何对一县令而自馁若此,可疑二。子昂虽退居林下,犹是省官,唐人重内职,固足与县令对抗,何以急须纳贿,且贿纳二十万,数不为少,何以仍敢诛求无已,可疑三。余由此推想,谓子昂家居时,如非有反抗武氏之计划,即必有诛讨武氏之文字……惟如是,斯简之敢于数曳就吏,子昂之何以惧,何以贿,均可释然。及不堪其逼,遂一死谢之”。
武则天重用酷吏来俊臣,鼓励人们写谤书,互相揭发。来俊臣掌握生杀大权,严刑苛法,屈死于酷吏手下者千余家。来俊臣权重,权力无限膨胀又无法度限制,便为所欲为,贪赃枉法,强夺民女,从一个执法者变成违法乱纪者。来俊臣好色,见美女便垂涎三尺,必欲夺之。县官段简的妻子,颇有姿色,来俊臣假传圣旨,强娶豪夺。段简妻不从而自杀。段简还有一个美妾,来俊臣又看中了,着人带去口风,想要这个妾。段简将美妾送上。段简对来俊臣有杀妻之恨,夺妾之仇,不思报复,反而谄媚。陈子昂一个好侠尚义之人,却屈从于一个无耻之徒,不合情理。虽奉上重金,终难免一死,内中必有原由。史家认为,陈子昂有反对武后及家族的把柄攥在武三思、武承嗣手里,他们让来俊臣、段简诬陷陈子昂,必将他置之死地。陈子昂作为朝官,家人又纳贿二十万,仍无法免死。陈子昂在狱中感叹地说:“天命不祐,吾殆死乎!”这个感叹,似有冤情。刚直、豪爽的陈子昂被害死在狱中,死时才四十几岁。陈子昂没有像骆宾王那样,参与起兵反武则天,却因诗人的性格相同而走了与骆宾王一样的人生之路。这样的人生,他怎不唱出《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封建专制制度之下,刚正、有才之士遭权臣陷害,实属必然。陈子昂作为谏官,屡次上书言事,早已遭到武氏家族的厌烦。他郁郁不得志,写了不少《感遇》诗,成为文学史上的名作。
陈子昂的《感遇》诗有30余首。唐朝初年,诗歌承袭六朝绮靡文风,内容空虚,但求辞采。陈子昂感慨兴废,言之有物,干预时政,深沉有力,继承了《诗经》以来的优良传统,被视为“海内文宗”。古文运动的创始者柳宗元说:“能极著述,克备比兴,唐兴以来,子昂而已。”称赞他既能作文,又能写诗,有唐以来,独步文坛。他的《感遇》诗之五是这样的: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
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
诗歌描写了一个戍边老兵,为报家仇,杀了公吏,逃亡在外,投军戍边。他身经百战,慷慨杀敌,虽战功赫赫,却不得封赏。这既是为老兵鸣不平,也有自我状况的感叹。陈子昂在描写这个老兵时,不回避他杀人的经历,又写出他豪壮的性格,表现了对“真实”的人的尊重。他驰骋沙场,却白首无功,暗示了朝政黑暗,赏罚不公。
陈子昂作为谏官,对此早有批评。《新唐书》本传记述了陈子昂永昌元年(689)的上书:“臣闻劳臣不赏,不可劝功;死士不赏,不可劝勇。今或勤劳死难,名爵不及;偷荣尸禄,宠秩妄加,非所以表庸厉行者也。愿表显徇节,厉勉百僚。”武氏家族掌握大权,大搞裙带关系,任人唯亲,勤勉事功的人不加封赏,尸位素餐的人倍受嘉奖,陈子昂上书慷慨指斥朝廷是非颠倒、赏罚不明,触到武氏家族的痛处。这样的诗人被逐出朝廷,并陷害致死,那就是合乎逻辑的了。但陈子昂作为“拾遗”,履行了他的职责,实践了诗人品格,乃是一个伟岸的人。
陈子昂在朝中屡遭贬斥,被放逐在外,随武攸宜出征蓟北。他登上燕山脚下的古台,放眼望去,山峦起伏、树木萧森、人声寂寥,时有战死者的幽魂随塞风呼号,历史的陈迹随朔风扑面而来。这样天空高远、大地苍茫的塞北,怎不引起他对人的生存价值的思考,怎不引起他对腐朽政治的愤慨。陈子昂有远大抱负,有宏才大略,但在势利短见的朝廷中,在利益纠葛的臣辅中,他的才能抱负无法施展,愤懑不平郁结心中。面对这苍茫浩渺的宇宙,面对绵绵无尽的历史,人是多么渺小,成败又多么轻飘,于是他喊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人生元本一首诗。《登幽州台歌》凝聚了陈子昂的一生经历,一世感慨。它没有具体描写,也难于具体描写,因为它上升到超现实的历史层次,上升到超事象的人生层次,表达人的生存困惑。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思接千古,气吞宇宙,立于无限的时间、无限的空间,感慨人的生存坎坷,感悟人的生存价值。它超越了个人的成败荣辱,超越了社会的是是非非,进入了人在无限时间与空间中的生命感悟。杰出的诗人不少从现实生活进入苍茫宇宙,他们仰望星空,思考自己的位置,从天地宇宙中思考人的位置与价值。屈原是这样,李白是这样,郭小川是这样,当今有的政治家也是这样,这是超越现实功利的一种高远境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实现了超越现实的人生思考,体现了大气磅礴的生命力量。
陈子昂是独步天地之间的大象,他没有鸟类的美丽羽毛,却有着震动大地的浩然正气。初唐时期,六朝文学绮靡之风未除,北门学士阿谀之气盛行,陈子昂大气凛然,蔑视武氏专权,对抗酷吏政治,抒发豪迈情怀,开了唐诗的浩大气象。《唐才子传》评论说,“古来材大或难为用。象以有齿,卒焚其身。信哉,子昂之谓欤!”《唐才子传》的作者辛文房把陈子昂比作大象,因其有宝贵的象牙,所以被人射杀、焚身。陈子昂是一头大象,独步文坛,气宇轩昂。陈子昂在幽州台上,长衫飘舞、临风感叹的形象长留于文学史上,也启迪着后世的人生。大象毕竟是大象,苍蝇毕竟是苍蝇,大象的脚步轰然有声;北门学士的诗歌嗡嗡作响,却是一些蝇营狗苟的人的投机钻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