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拐弯抹角地说,”梅尔尼可夫说,“凯德洛夫官有林场将要开放,到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去干活,很明显,他在引诱我,接着又巴结我说:‘你,塔拉斯·马特维伊奇,你不是在弗吉扬卡当过马具皮匠吗?现在要是我让你去作证,证明工程师们是怎样偷盗金子的,你就会出人头地……’他就这样一个劲儿地说下去。还说什么当年向采金工收购金子,每个佐洛特尼克一卢布二十戈比,而卖给官家是四个卢布,甚至五卢布。他没完没了地说……又说现在要搞一个公司,还说,因为,反正是豁出去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家伙,这个希什卡。太恶毒了……”
“还有什么?”
“就这些……至于小妹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的事,我完全可以帮你去办。”
“不,这事你办不了!你走吧……”
“说完了?”
“凭你的天分,你已经够聪明的了……希什卡这个傻瓜居然找到你这个破筛子!……”
“咳,遇到了这么个老爷子!”梅尔尼可夫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门。
把亲爱的女婿赶走后,老头儿长时间在屋里踱来踱去,后来他喊雅可夫进来。雅可夫与娜塔莎坐在后屋,女儿紧抓住父亲的手。
“你这是赶的什么时髦……啊?”罗吉昂·波达佩奇绷着脸迎着不听话的儿子,“谁是当家的?……你刚才对你老子说了些什么?你跟谁串起来了?……说啊!干吗像根树桩子站着?”
“爸爸,我从来都是听你的,”当父亲走到雅沙跟前时,他躲到一旁说,“我想分家……”
“你分什么家,白痴?……我要把你撵出去,你别想指望我分给你什么,你妈生下你时是光身一个。你就带着你的孩子要饭去吧……”
“求上帝保佑你……也许,最好是我跟你一起去要饭。至于分家的事,要看乡里的老辈人怎么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罗吉昂·波达佩奇惊诧地望着这个执拗的儿子,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只是挥了一下手,瘫在软椅上。
“该到我有个窝的时候了,”雅沙继续说,“凯德洛夫林场一到春天就开放,可不要放过机会……大伙都会往那儿奔,我们都谈好了。”
“什么?……”
“我们已经谈好了。塔拉斯·马特维伊奇妹夫、我、基什金,我们合伙干……”
“好一个合伙!”罗吉昂·波达佩奇轻蔑地说,“真该把你们这伙蠢货用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扔进水里……哈哈!……”
老头难得有笑的时候,今天这样哈哈大笑,是雅沙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突然他感到一阵从来未曾有过的恐惧,双脚也不听使唤了。罗吉昂·波达佩奇瞧着儿子,大笑不止。躲在炉子后面的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看到这副场面吓得连连画着十字:老头儿是不是抽筋了……
“合伙干?是吗?”罗吉昂·波达佩奇问道,“凯德洛夫林场要开放?想当富翁……对吗?……”
“谁走运,谁倒霉,就看上帝安排了……”
“好吧,我来让你去看看凯德洛夫林场,去吧,穿上衣服……”
当雅沙像平时那样听话地走出去时,炉后探出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一张惊恐的脸。
“菲尼娅的事儿呢?”她颤动着吓得苍白的嘴唇,“听说了没有,眼泪都哭干了……”
老头看了看妻子,转身面对圣像,举起手恐吓说:
“让她见鬼去吧……”
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惊呆了,她早就做好一切准备,等候狂怒的丈夫的发落,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诅咒。起先她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情况,只是在罗吉昂·波达佩奇穿上皮袄,走出屋子,她立即向他扑去。
“罗吉昂·波达佩奇,冷静点!……亲爱的……”
可是老头儿已经下了台阶,雅沙顺从地跟在后面。
Ⅵ
罗吉昂·波达佩奇来到街上向右拐,向教堂走去,雅沙跟在后面,与父亲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老头离开教堂后,下了一座小山,到了拦河坝上,坝旁有一座木屋,那就是碎矿机和洗矿机的工房。紧靠拦河坝的右边是老爷的府邸,灯火通明,罗吉昂·波达佩奇向那座建筑走去。现在很晚了,大概是晚上九点钟了,可是事不宜迟,老头不得不鼓起勇气走进敞开的大门,进到老爷府邸的宽敞院子里。
“斯杰潘·罗曼内奇在家吗?”他向站在台阶上的仆人甘卡严肃地询问。
“他有客人……”甘卡摆出一副奴才的傲慢神气回答,同时用奴才的身躯挡住大门,“不许进去……”
“混蛋!”老头推开甘卡骂了起来,“雅沙,你等在这儿……”
老爷的住宅是在官营时代建在低地的,是按阿拉克切耶夫时期流行的建筑风格设计的:三角楣饰、白色圆柱、中央顶楼、长廊和通向庭院的通道。周围是许多附属建筑:厨房、仆役住房、马车房等等。建筑物虽然很不少,可是使人感到更多的是不方便,住这么多房子的巴尔楚戈夫金矿总经理斯塔尼斯拉夫·雷蒙多维奇·卡拉春斯基至今还是个老光棍。工人们给他起了个教名:斯杰潘·罗曼内奇。他在矿上工作了差不多十二年了,因此在这里早就是自己人了。
来访的客人在大前厅里受到一群猎狗的欢迎,而罗吉昂·波达佩奇每次都会紧蹙双眉,因为他对狗总怀有某种生理上的嫌恶。幸亏一个标致的女佣,穿着漂亮的白围裙走出来赶走了正在客人身上东闻西嗅的猎狗。
“我们来客了,是奥尼可夫工程师和护林员希塔姆……”她也像甘卡一样低声说话。
屋里传出年轻人的笑声,这表明里面并不是在谈严肃的业务问题,于是泽可夫要仆人去通报一下。
“有要事……你就这么说,”他用习惯的发号施令的口吻说,“我不耽误他们的时间……”
女佣又看了一眼夜半来客,耸了耸肩,走进办公室,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主人轻快的脚步声,这是一位高个子、非常精神的漂亮老头儿,像一个衣着讲究的波兰人那样潇洒地迈着舞步走出来。他的一头雪白的卷发往后梳着,气宇轩昂的灰白胡须挂在胸前,胡须下面得体地衬着黑色天鹅绒外衣,显得格外显眼。卡拉春斯基曾经是一个非常浪荡的花花公子,是那些风骚的有夫之妇爱慕的偶像,是一个非常快活的人。他总是面露笑容,爱开玩笑,可以说一生就在玩笑中度过的。现在这样的幸运儿已所剩无几了。
“什么事,老爷子?”卡拉春斯基拍着泽可夫的肩膀快活地说,“看得出来,下井了?……”
“求上帝保佑我们!”罗吉昂·波达佩奇唉声叹气地说,甚至还画着十字,“你真该说句话啦,斯杰潘·罗曼内奇……”
“没有办法,这得等一等: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矿井上出了点事,快进水了……还记得吗,我们是怎么下希什卡列夫斯卡亚矿井的?那个矿井也要出问题了……”
“可能,但这种事不应该随便说,斯杰潘·罗曼内奇,”老头一本正经地教训他说,“事情不一定是这样……”
“那会怎样?”
“是这样……一个矿井,当人家对它信口开河地胡说时,它是不爱听的。我已经发现……当有人来参观,其中某位客人特别夸它时,情况就会糟糕透顶。”
“会把矿井夸塌了?……”卡拉春斯基笑了起来,“好吧,上帝保佑它……”
泽可夫斜视着站在客厅里的女仆,两脚不好意思地替换站着。卡拉春斯基示意她走开。
“怎么样,喝杯茶好吗?老爷子,”他快活地说,“我们干吗站在这儿……进去吧。”
“哦,我不是来喝茶的,斯杰潘·罗曼内奇……”
老头又回头张望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从他的话音里可以听出他是含着泪水说的:
“我是来求你的,斯杰潘·罗曼内奇……你就答应了吧,做孩子的亲爹!全指望你了……”
话没有说完就跪倒在卡拉春斯基面前,老人出乎意料的行动使他不知所措。
“老爷子,你怎么啦……老爷子,这不好!……”他喃喃地说,费力地使罗吉昂·波达佩奇站起来,“怎么能这样?……”
“我给你带来一个小伙子,斯杰潘·罗曼内奇……孩子不听话了,不好对付了,我这个……当他的亲爹吧……”
“哪个小伙子,老爷子?”
“我那个混账的雅沙……”
“哦,是他……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你就发个慈悲吧,斯杰潘·罗曼内奇,让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去马厩看马去……他正在院子里等着。”
卡拉春斯基准备让步了,他尽力思索泽可夫是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可是你的那个小伙子不是头发都白了?他快六十了吧?”
“糟就糟在他头都灰白了,还在胡闹……应该让他清醒清醒,求你派他去马厩吧……”
泽可夫又五体投地,这一下使卡拉春斯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六十岁的“小伙子”,竟突然要挨揍……迎着卡拉春斯基的笑声,一位身着制服、脸色苍白、年轻的矿业工程师奥尼可夫和精瘦的大鼻子护林员希达姆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你们看,这事合适吗?”卡拉春斯基对客人说话时,尽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再笑出声来,“他要教训一个小伙子,而这个小伙子都快六十了……不,老爷子,这样做不合适。快把他叫来,我来想法劝一劝。”
“不行,可不要这样做,斯杰潘·罗曼内奇:不值得抬举他,脏东西是不能放进干净的房间的。一个叫人恶心的家伙。你别这样好吗,斯杰潘·罗曼内奇!”
“我没有这个权力,任何人也一样。”
“好吧,那就算了,我带他到乡里去,我受不了他的气,完全不听话了。”
卡拉春斯基的客人出于对这位“金矿老大爷”的尊敬,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敢笑出声来,然而奥尼可夫还是皱起了鼻子,不断抖动留着浅色胡子的上唇。
“这样吧,老爷子,把皮袄脱了,咱们喝茶去,”卡拉春斯基说,“我也想跟你谈谈。”
在老爷家里喝茶对于罗吉昂·波达佩奇来说从来就是件苦差事,但又不敢拒绝,只得遵命,脱下皮袄。卡拉春斯基把他直接领入餐厅。罗吉昂·波达佩奇穿着大皮靴,在光亮的地板上小心谨慎地迈着小步,好像端着斟满水的杯子,唯恐把水洒出来似的。餐厅布置得非常雅致:镶着橡木的墙壁、雕刻精致的橡木大餐柜、橡木家具、小橱柜等。主人亲自斟茶,泽可夫全身挺直地坐在椅子边缘上。
“老爷子,先说说你跟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卡拉春斯基尽量要弥补一下刚在不合时宜的大笑,“他什么事让你生气?”
“他的品质……”罗吉昂·波达佩奇皱起灰白的眉毛,正色地说,“就为这个……”
老头在碟子里倒了点茶,不慌不忙地诉说起来,他数落雅沙如何与梅尔尼可夫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如何“嚼舌头”,如何要求分家,絮絮叨叨地把雅沙所有的“业绩”全兜了出来。
“更主要的是他用凯德洛夫林场来找我麻烦,”罗吉昂·波达佩奇结束自己的诉苦时说,“他准备与他妹夫和基什金合伙干。”
“基什金?就是想闹事的那个?”
“对,我正想从头到尾给你讲一讲,斯杰潘·罗曼内奇,因为基什金想把我搬出作证……他曾到弗吉扬卡找过我,刨根问底地向我打听以前的事,我也猜出他不简单,所以什么也没有说。这条狗真狡猾。”
“我今天才知道,老爷子,我简直是个聋子,是奥尼可夫在厂里听到的……到处都在议论基什金。”
“这个人没个正经,”泽可夫断然说,“这个人干不出什么名堂就会撒手的……再说,为公家干事的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弗吉扬卡还能找到三两个,巴尔楚戈夫矿场还有十个。”
“如果人家要你发誓作证?”
“我什么也不知道,斯杰潘·罗曼内奇……就拿现在来说:不论是在矿上,或是在弗吉扬卡,公事房里的事都是背着我干的。以前的工作跟现在一样,都一样……后来基什金还吓唬我说,凯德洛夫林场要开放,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还说您的矿场将会被人家的矿坑围死,还要收购您的金子,算入自己的账里。他说得也有道理,斯杰潘·罗曼内奇,有错也不必遮掩。”
“没有关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卡拉春斯基开玩笑地说,“小金矿主收买我们的金子,我们再收买他们的。提点价不就行啦。”
“用什么来提价,斯杰潘·罗曼内奇,”泽可夫严肃地说,“你给他们多少,他们就拿多少……我纳闷儿的是最高当局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厅里有什么安排?全部林场都是公家的,突然要开放,这不要乱了套?……工人们会像猪一样把凯德洛夫林场拱得乱七八糟,把金子抢个精光,然后一走了之……真可惜啊,公家的财产。”
“咳,别人的钱财,你可惜什么,老爷子?”卡拉春斯基以玩笑的口吻而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罗吉昂·波达佩奇的肩说,“国库里有的是钱,那都是你我赚出来的……”
卡拉春斯基的玩笑使罗吉昂·波达佩奇无法接受,他以责备的目光望着这位快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