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把车开到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树林前面,那里有一个自动门的入口,他打了最后一个电话,门开了,里面的路不再让车辆颠簸,是混凝土笔直的,所有的球形路灯都开着,最后他把车停到一栋巨大的白色楼房前,那里灯火通明,照耀着粗大的罗马柱,车灯映在黑色大理石的墙壁上,这是个奢华而隐秘的的地方。然而我们并没有下车,那里还有四辆同样巨大的SUV,冯大卫打开车窗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大家又把车开出了自动门。
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我隐隐听到了潮水拍岸的响动,所有的车一起停了,然而大灯还是打开的,冯大卫拉着我下车,一辆福特猛禽车头装着大功率的低音炮外置音响,开始播放电子乐,几个和冯大卫类似的男子凑在一起交谈,还有五六名女子,她们无一例外都精致而性感,用牛仔裤或者紧身裤裹出曼妙的身材。
冯大卫从车里拿出一叠CD,仔细挑选,然后一个男子分发香烟,没有任何寒暄,或者是询问,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地互相微笑,女孩们骄傲地吸着烟卷,感叹今夜的星光和微风都是如此美好。还有男子搬下来一些食品,饮料和啤酒,龙舌兰酒,苏格兰威士忌,还有野餐垫,冯大卫吩咐我:“把烟吸到底,不要急着吐出来。”
我突然有了一种带着眩晕的快感,星空此刻距离我如此之近,每个女孩都在望着我微笑。
“不要企图坐下来,那些垫子不是给你坐的,快,走一走或者跳一跳,现在不用拘谨了,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
这时候另一台车上闪烁出彩色的灯光,天啊,这是舞台的球形灯光,怎么到这里来了,五彩的旋转之光很好地控制着,绝不射向天空,只是偶尔会照到密林和一望无际的水面。这是黑暗中的安全之处,他们开始跳舞,冯大卫尽情享受着自己发明的节拍,其他男人也类似,但女孩们显然更擅长于控制自己的身体,做得媚惑而不失节制。
烟卷、啤酒和烈性酒让我的大脑有了针扎一样的刺痛感,我随心而动,很高兴能有这么多人在我身边,灯光就像金属的刀片一样刺破我的身体,夜晚光滑而凉爽。整个夜晚我们这伙人都彼此微笑,要么抱着互相打转,看样子一定会持续到黎明,只能不停旋转,只要一停下来,身边的人肯定会消失。
我终于支撑不住,笑着倒在了柔软的野餐垫上,冯大卫马上又把我拉起来:“走,和她去游泳。”
他把一个穿着黄色带亮片紧身裤的女孩扯向我,她看起来很小,对一切都肆无忌惮的小。
“我会淹死的。”
“不会,我们事先都看过了地方,不然来这里干吗,快走,走!”
我拉着女孩的手,看见水有点犹豫,冯大卫说:“快下去,直接下去,换洗衣服,还有浴巾,都给你们带好了。”
我的脚一沾水又有点犹豫,女孩也有点,现在毕竟不是夏天,当水流淹没足踝之后,一阵电击般的暖流反而穿透脑髓,我的额头冒汗了,像是有很多垃圾从大脑彻底清扫出去,我拉着女孩彻底扑进水中,女孩肯定此刻也为我的举动而骄傲。她把小腿紧紧缠绕在我的大腿之上,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像绝对温柔而懒惰的动物。她把嘴唇慢慢贴近我,在我不远的地方,一声巨大的水响让我战栗起来,那应该是体型更大的冯大卫,瞬间抱着我的这具美丽躯壳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她的头发、颧骨、鼻孔、胸脯、小腹、脚趾,她像一片容易腐烂的树叶一样,漂浮着,无力地离我而去。
我爬上岸,开始呕吐,在电子乐的轰鸣和水花四溅的嬉戏中,没有人看见我在干什么,我是挣扎上岸的软体动物。对不起,冯大卫,请原谅我的独处,我已经发泄完所有的孤寂和悲伤,此刻所有人要么战斗,要么安眠。我吐了个翻江倒海后抬起头来,清醒了不少,音乐依然轰鸣,我却感觉四周悄无声息,只有一丝冥冥中的感应吸引着我,我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遥远的海岸,在风云翻涌的月光之下,隔着万重潮水,她拉上了裙摆,像我之前一样试探水流,如同不管如何寒冷和深浅,也要逆流而上……
冯大卫说:“经过这一晚,你是否彻底了解了你自己。”
我说:“是的,觉得清楚了好多,你先让我糊涂,再让我清楚。”
他点了点头:“你这是执念,你刻意封死执念的闸门,反而它们会越来越强大,这根本不是解法。”
“你在和我说佛?”
“不是的,只是一点普通人的困顿而已,你肯定会好,就像我过去一样。”
我相信神秘主义,因为我喜欢神秘主义的很多艺术杰作,我喜欢德国迷幻摇滚,英国诗人叶芝和艾略特,还有画家卢卡斯·莱顿、克劳德·莫奈和丢勒,这一夜让我想起了艾略特笔下的孤帆和腐烂的花朵,莱顿的巨大闪电,和“墙”乐队迟缓而低沉的歌唱。回头再看,这一夜的狂欢具备了某种超现实主义的特质,那些神秘的体验还远远不能称之为艺术。但那具旋转着的炫光灯发挥了巨大的功效,它为这群疯子圈定了舞台,从而让这场聚会成为了滑稽的戏剧表演,光芒是行动,触摸是语言,我们在水做的幕布之上,将这场演出架设于风中。
冯大卫的好心让我在几个月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会透过感官和记忆的茫茫森林,看见我们隔绝而分离的日子,她的夜晚铺满月光,浩大的风将她的裙摆紧紧裹在小腿上。
春天的风暴席卷了北京,我那可恶厨房的风扇,在夜里依旧呜呜响个不停,这总比冬天要好很多,冬天的时候,只要一打开厨房门,就是一种杀气腾腾的冷剑刺向面部,晚上显得更加鬼气森森。李小芹冬天来临之前选择离开,我不能不怀疑这里面会有一些心理暗示,如果那里真有鬼魂存在,她早已深受其害。
说到鬼魂,我不得不想起我一生仅有一次的遭遇,我并不信鬼神,我认为鬼神乃是超人之人,即使我遇见过不可思议的相逢,我也认为那只是沟通的超能力而已,每个人其实都具备这样的超能力,只是大多数人会逐渐忘记它。唯有少数人,甘愿保留源头的记忆,一言不发。
大学时睡我下铺的金盛同学,是那种精力无限充沛之人,晚上要么秉烛夜读一个叫做雪米莉的男人写的小说,要么独自拿着扑克牌算命,他的算法我至今搞不明白,只需你说一个字,他就按那个字摆弄扑克牌,实习前我随口说了一个“江”字,他说挺背,我肯定一时找不着工作,他又给自己想了个字,给自己算,算完后长久默然无语,最后叹出一声大凶,后来我才知道但凡占卜打卦之事,决不可冲着自己,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从书摊买一些书来胡乱演习,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传说金盛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通宵不寐,他偶尔也跳窜到我的下铺,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小声聊天,我很想求证这事,又觉得这不可能,他在寝室里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长。后来实习,我去了南方一个城市,他继续留在上海。果真南方那里的老师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自以为是想一些古怪的题目。那里的夏天闷如蒸笼,大群的蚊子和着石榴花香翩然起舞,我日日在文字和版面中苦熬,一边盘算着既然前路茫茫,不如早日回家,我在这里显然运数已尽,晚上越发夜不能寐,盘桓在那里的最后几日,更是需要在没有电扇的房间里苦熬到凌晨才能睡着,而这睡眠也总是似梦非梦,好像依稀还处在学期末的学校之中。一夜,他来了,又从上铺飞跃而下,把我摇醒,我只听见他在喊借个火,借个火,我很愤怒,还是递给了他打火机,在火光照亮他面部的同时,他有点意味深长地对着我笑,然后深吸一口烟,说:“对不起啊,只想抽口烟,我已经死了,觉得那里好闷。”
第二天下午,果真接到室友的电话,说他死了,被街边斗殴的流氓误伤,匕首划破了股动脉,血溅到墙上,然后流了满地,他几乎是瞬间休克,血压全无。
我知道在水库岸边看到小芹也绝非没有来由,这提醒我正视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她音信全无可能是一种决然的告别,也可能是在做殊死的努力,既然已经习惯如此麻木的生活,两种答案我都能接受,我需要的是确认,确认她活得好好的就好。想明白了这点,我那几天突然无比振作,写稿子之前都不再留恋那几口烟,说灭掉就灭掉,一个提问提纲一般是十二个问题,我却要准备上二十个才善罢甘休。我在公司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空闲的时候还猛攻《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和《德国美学文选》这样不着边际的大部头书籍,我坚信总有一天它们会和我的工作发生联系,创造将因它们而动人。
实际上,我在工作上的所有努力都是在重新激活我的大脑,确认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再犯错误,首要的便是小芹。我首先打到她以前公司的总机,找到了王海燕——这肯定是我首先能做到的事情,王海燕对我的电话一点也不吃惊:“呀,还念念不忘啊,你想干吗啊?”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好好的。”
“她能不好好的吗?嘿嘿,难道你就想知道这么点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她换了种安稳的语气:“她其实挺会照顾自己的,你放心,其实呢,我联系不到她的时间和你是一样长,我们的处境类似。”
我说:“她走之前到底和你说去干吗了。”
王海燕说:“你是怀疑我是不?以为是我给她出的主意?”
“不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那好吧,她反正和我告别的时候挺开心的,她要去桂海的一个房地产公司,据说规模很大,不是去做销售,而是什么,什么品牌经理。”
我觉得这有点像开玩笑,如果是销售的话我反而会放心了。“她做不了那个,那个公司叫什么名字?”
“海天,好像就是这两个字,很容易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