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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从冯大卫的激动中悟出了一点东西,我猜到也许以后我可以和他发展为亦敌亦友的关系,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他了,本来那顿饭吃得挺让我同情冯大卫的,但他终于表现出了真实的一面:他干过如此疯狂的事情让人佩服,在我家里疯狂地画素描也令人激赏,他不但有才华,而且有真性情,且敢于在我面前表露出来。这就像在篮球场上和我强力冲撞的三号位对手,被我欺负了上百次,当他的肩膀终于将我的肋骨撞痛的时候,我反而感到了一种快感。

我和冯大卫果真成了朋友,在经过几次网球和篮球邀约之后,我越发看到他身上闪烁着真诚和坦率的东西。他也发现我在球场上的粗狂和沟通的乐趣,男人和男人之间更容易惺惺相惜,不像女人那样表面融洽,心底却充满嫉妒和比较。大卫很想教我如何挣钱,他是衷心希望我能和小芹过上好日子,可惜我们是不同的行当,但参观他的公司还是让我充满了嫉妒。

他邀请我过去是因为听说我父亲的心脏不好,刚好他们有一款听心音的家用产品,在一次篮球活动结束后,他开上他黑色的奔驰G500,带我去了工体南路。这辆方头方脑的车和他有很多类似之处,脸型,体型,尤其是有棱有角的个性,并且这辆车只能是黑色的,如果非要给它笨拙迟钝的外观换一种颜色,那么它肯定会变得一无是处。这辆怪物一路吼叫着冲到了一栋灰色老式大楼的门口,你可以想象,里面只能装一些充满了力量的东西。

他的公司出品一些小型的家用医疗仪器,专利都是他自己的,两三个加班的女孩还在打电话处理订单和工厂的包装之类。冯大卫的办公室是和她们共用一个开间,或者说仅仅是开间中的一个区域而已。“她们喜欢看着我坐在这里,其实我不是要威慑她们,而是要给她们一点安全感。”

我说:“如果将来条件好点,你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也得始终把门敞开,让员工知道你每秒都会欢迎他们进来。”

他笑了一下,带着球赛结束之后,大汗全部出透的淋漓感:“这其实和条件没有关系,我需要的是效率,做我们这行的,实际上永远是在被刀子顶着往前走。”

他说起他的一个供应商,做了二十年的器械生产,身家早已上亿了,却一直住在厂房里面,老婆孩子都快被他逼疯了。“我很理解他的,在他的生活中,害怕失败的恐惧,远远压倒了取得成功的喜悦,如果你将来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一直在给别人打工,你肯定会明白这一点。”

他看见我来了兴趣,就把那几种产品一一介绍给我,最后他拿出那个心音器,告诉我使用方法,这玩意把听诊器能得到的那些声音,全部给数字化量化了,心率,频率,舒张额外音,收缩额外音,必要时还可以报警。“尤其是老人,监听的时候得有旁人在场。”

“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操作吗?”

他的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是可以一个人操作,但自己听自己的心音,感觉就是自己在和自己的灵魂说话,这容易产生恐惧。”

“是恐惧自己变老?”

“也不是,应该说该如何承认自己变老。很多老年人在自己很老的时候都没法承认这一点,他们需要人陪着。”

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种心肠去做自己的产品,我想说几句您充满爱心之类的恭维话,想想太过肉麻,就放下了。

他主动又将这个话题接了下去,可能觉得自己赚钱已经不是问题,他会想得更多一些。

“你知道钱有什么用吗?有时候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用的。”

“是的,比如像你需要在北京买个房子,你就会觉得钱很有用。但像我这样的,我考虑的不是如何活得好的问题。”

我问:“你的意思是?”

大卫眼睛里有了很明亮的光芒,好像这个答案已经没有任何含糊之处,绝对真理,全世界也只有那么一两条而已:“我是说大多数人只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死去。这个话说起来难听,但你要知道,生和死的关系就是电路的正极和负极,数学的正数和负数,加法和减法。怎么可以去回避它呢?哪里有生意只有加法,没有减法的?只有收入,没有开销的?”

他告诉我他的想法:“所以,不敢谈这个的人必定要失败,对于我来说,我想有一个孩子,将来他会把我的照片抱在胸口……”

听到这里,我有点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这心愿很简单,因为我在两个世界里都会有温暖,我之所以拼命挣钱,是想保证,这种温暖会在两个世界同时存在,永远不会消散。”

看着我默然不语,心不在焉地看着心音器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唉了一声,我抬起头来。

他带着神秘的微笑:“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给你画那张铅笔图吗?”

我激动地点了点头:“是啊,你的表现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这其实是一种摄魂术!”

“摄魂术?”

“嗯,这其实很简单,就是我通过我的表情,我的语言和行为,一步步剥离你的抵抗,让你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来。”

“你这不是和催眠术类似吗?”

“不是,尤其是对付像你这么嘎的人,催眠术是完全没有用的。想想,如果有个人疯子一样地在你耳边不停地说:面对这浩渺的宇宙,你神秘的微笑,会漂浮其中……你肯定要么就笑了,要么就马上给他一拳。”

我确实笑了:“哈哈,我是听着挺恶心的。”

他也在笑:“所以,我用的是摄魂术,听起来有点恐怖,但很正常,乡下的巫师就是用这个祷神。比如那天,你完全被我的行为所吸引,完全掉入了我的眼神、我的呼吸、我的喃喃自语中,你的精神彻底放松了,你的感官也彻底放松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可以让你看到,我想让你看到的任何东西!”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不敢肯定是不是真能看到“任何东西”,如果真能那样也太爽了。

“你后来看到大水了吧?”

“是的,是的。”

“哇,你没有去过现场,那个地方的水真的大,即使你不沾上一滴水,那漂浮的水汽也能让你脊背的衣服贴在背上,只需要两分钟,你一定想把衣服脱下来拧……”

“你是专门学了这个吗?”

“不是,在美国上大学的时候,我发现有的老师讲课讲得真好,不是他们内容好,而是我觉得里面有让人失魂的东西,你根本无法让视线去离开他。所以,后面我就开始学点这个,我发现美国那些印第安土著部落,阿克玛人,瓦霍纳人,苏族人,还有非洲的布须曼人,辛马人,不丹王国的宗卡人,当然,还有中国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但我没有考察过,只知道肯定是有的。”

我也来了兴趣:“能推荐下书吗?”

他神秘地笑笑:“你还是别学吧,没有意义,李小芹说你其实很优秀的,你对外国文化了如指掌,还记住了不少社科类的,你读书挺多,这挺好,不像我这么杂。”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她说你记忆力超人,后来不用读也够用。”

“那你觉得摄魂术对李小芹有用吗。”

他发出了这晚最大的一声笑:“哈哈,一点用都没有!真的,你放心,她心志其实很高,我这点小把戏,她看都不会看的。”

“你介绍给我的那个人不错。”我说。

李小芹正在厨房里洗碗,是我强迫她去的,每次我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会在脑海里冒出“得意之作”这个词,那里面包含着好为人师、强人所难之类一系列的意思。当然,她不是我作品,而是她父母的作品,是她父母让她如此亭亭玉立,风姿绰约,这点无论她在哪里都无法改变,她唯一作为我的作品的可能性,是她会按照我的设想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即使看一眼背影,我也能感到这个小巧,充满能量的身体的魅力所在,她会孜孜不倦地尝试很多东西,孜孜不倦地和我分享,不管我喜不喜欢。有时候她是很出色的,而不是她的作为有多出色,而是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一种颇为自信的敏捷,所有人在兴高采烈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就是她们最美丽的时候,这让厨房、工作间,甚至售票大厅都会充满一种魅力。有时候这种自信是愚蠢的,但现在不是。

她几乎每隔几秒都会把水喉调大或者调小,大的水流扑到铝制汤盆上,发出隆隆充满快意的鸣叫,细的水流则可以发出竖琴那样婉转的声音。这里面有些规律,比如在倒进洗洁精的时候,水流必定是小的,冲涮的时候,必定是大的,她精巧地控制着水流,在做最后清洗的时候,她会把水喉拧成一条最细小的线,几乎快断裂为水滴,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做着这她最厌恶的活计——一旦她决定去做了,她肯定是要比我耐心的,绝不争分夺秒,而是受虐式地享受其中。

这让我想起了她唱KTV的模样,每次她在第一首歌之前,都会不停摆弄麦克风,距离,角度,从侧面入气还是从顶端,她一系列的手势都透出江南的灵气和自信,我的朋友们会好奇地望着她,直到第一声歌声传出,声若行云,犹如天籁。

她说:“呸,你还看不起王海燕哪。冯大卫就是她介绍给我认识的。”

我没好气地说:“那你以为王海燕就是好人了?这个女人,只知道到处蹭吃蹭喝,顺便捎上你长脸,她比你还浅薄。”

李小芹也不高兴了:“你就是说我浅薄咯?是啊,我读的书没有你多,但对外面的人,我比你更会沟通。”

“你无非也是沟通好王海燕这种货色而已,真正有内涵的人,是不可能和你们这些人做朋友的。”

“呸,那你的朋友呢?你那些什么杜路啊,戴逸啊,这些人有内涵了?依我看,他们只有内伤。”

我噗哧一下笑了:“什么内伤啊?”

“看见我们在一起,黯然神伤!”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突然又哭了,主要是因为工作的事情。“两千块底薪有什么用啊,每次你不给我钱,我都没法出门。”

我安慰她,广告公司的业务员一般都是这样,等你签到单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才两个月,急什么啊。

她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他们都看不起我呢,我连361这样的公司都不知道,更别说他们老总叫什么名字,推广部是谁了。其实我不怪你,我知道工作就是这样,我只是想发泄一下。”

我把她搂了过来,任由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我知道我这里条件也不好,但我们不是真的在一起了吗?你说过,只要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那你也别和我吹什么牛啊,说什么肯定有一万五一个月,说什么将来肯定有北京户口。”

“我没有吹牛啊,前提是你得努力才是,我不可能给你发一万五一个月的工资。”

“那户口呢?户口你都没有,我怎么会有。”

“你是事业单位编制,想办法调过来就是……”

“放屁,你还指望我通天呢!你就是想骗我过来!”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一时无语,夜晚的黑色大潮不可遏制地扑了过来,倦意如海浪一样舒服,却充满无可奈何的疲惫。不远处冰城烧烤的吵闹声也越发不安,我瞬间好像也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只能把她搂得更紧,她肯定同样如此,我知道她失去了一些东西,在烧烤摊上痛饮之后,无比畅快的东西,她曾经沉溺,而不愿醒来的东西。

也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她哭泣的抽搐越来越弱,外面蟋蟀的声音听得很清晰,和着她小小的心跳,我决心就让她今晚这么趴在我胸膛上睡,想想就挺悲哀,这是我们唯一的温暖所在,我们一无是处,除了这一尺的胸口,我们其实根本无处可去。

我想睡着,我想从梦里洄游,洄游到六年前的我和她,我们骑着摩托车冲上大堤,她飘散的头发挠到我的脸上,干燥又温暖,河流带着黄浊的水,还有密密麻麻的挖沙船,这枯燥的风景耗干我们的青春,那些风卷起隐秘的欲望,让她的胸脯无比贴近我,不管我这暴躁而鲁莽的骑士,会将我的SUZUKI250骑向何方。

她的抽搐越来越微弱,好像马上快睡着了,我们的规律是,我一定得肯定她睡着了,我才会睡着,然后她醒来,我还没有醒来。

然而她是没有睡着的,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尽管四周一团漆黑,那么近的距离,我仍然看见她眼睛里神奇的光亮。

“我睡不着!”

“好吧。”

“我要和你聊天!”

“好吧。”

她又开始了那漫长记忆的回顾,有时候陷入苦苦的思索之中:

“你说你最早的记忆,是看见爷爷去世的模样,而我最早的记忆,却是你……每个大人都说我四岁头骨骨折的那回事,我不记得是怎么骨折的,也不知道痛,我妈妈说是在你妈妈医院里治好的。”

我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偶尔提醒她,我家里人是谁,是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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