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白白的骨头,像是一只绝望的人手,顶开了锅盖,手腕那里肉都被煮化,上面还有最后一截没有掉落的指头。
那只骨头继续上升,带着一种垂死的动力,带着翻滚的白沫子和水蒸气,瞬间让我想起男人临死之前最后的勃起。
那白骨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击碎了女孩,小芹惊叫着“啊——”惨叫的声音震破窗户,刺破了茫茫大气。
亲爱的小芹,我知道人对白骨的恐惧与生俱来,即使仅仅是因为这种恐惧,我也将因为这种恐惧而变得更加爱你。
实际上,厨房总隐藏着一些深不可测的恐惧,这里充满杀戮和血腥,肌肉,骨头,内脏,毛皮,这些劳动被披上了文明,高雅,充满智慧和乐趣的外衣,我们很难去追究它深层隐藏的恐惧,我们野心勃勃地奔向美味,奔向朋友间的喧闹和歌唱。后来我独处的时候,偶尔翻翻佛经,知道吃了有秽气的植物,葱姜韭蒜,神灵也会远离你,吃肉也得吃五净肉——不见杀、不闻杀声、不为我杀、自死、鸟残,按照这个标准,生活在城市里是无法获得动物性脂肪的,那些市场上销售的,有价格的,都是在向我索取利润的,它们为我而死,而我更不能在自己家厨房里收拾出一堆净肉来。按照这个标准,也许只有一种肉我能吃的,那就是舍身饲鹰的菩萨,他以慈悲的法相赐我以美味。
食,实乃六根中贪欲,《楞严经》云: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
我知道这叫业报,这叫做因果相续,但是,亲爱的,如果是为了和你一起领略人间烟火的滋味,我甘愿受这业报,来世做场饿鬼也心甘情愿。
我几乎是从餐桌边直接跳到了灶台,抱住她盈盈两尺的腰身,锅盖被直接掀开了,那是一只可悲的猪手而已,汤汁从那根巨大的白骨边汩汩流下,把煤气也直接给浇灭了。她闭着眼睛似乎晕倒了,向后,借了我一个小小的倾角靠着我,我的脸紧贴着她的头发,立马判断出了厨房里所发生的事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为竹荪炖鲩鱼准备了一只猪手,这是我的独门秘笈之一,用猪手做汤底,熬出来的一定浓白油腻,但竹荪会吸去一部分油脂,最后形成玉浆银鱼的完美效果。在我教给李小芹这场测试的同时,我根本没有提醒她,所谓的汤底,应该是把渣滓和骨头都除去的。
这根整蛊的猪手,上面的大部分皮肉脱落,最后借助着竹荪的膨胀和突如其来的大火,以沸腾的力量直立了起来,显露出一种骇人的效果。
我们的晚餐在一种荒诞的气氛中结束,她有点羞愧又有点生气,自己一个人夹了一点菜,躲进卧室里边看电视边吃,我们三个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杜路一个人把那整只猪手啃了个精光。
晚上她说她其实很厌恶厨房,根本没有那个天分,之所以自告奋勇去处理最后一道菜的原因,是因为不想我在厨房忙碌,而她去陪杜路和戴逸坐着,她和我的朋友没什么可聊的……她一直认为我的朋友有些粗俗,和他们交流不出什么东西。我则认为她来到这个城市不久,充满懵懂无知,她喜欢一切徒有其表,充满伪善交际的活动,咖啡,红酒,农庄,歌友会,时装发布之类的,从里面认识很多来路不明的人。她根本不懂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做朋友。杜路实际上是北京非常优秀的展览设计师,奔驰,索尼,海尔这些展台他都设计过,大型的会展上总有他的杰作。戴逸则是一个优秀的记者,视角里总有着人性的光芒,他们是我真正的朋友,所以我们不会去聊那些,如果他们在小芹面前聊,我会以为他们是想勾引小芹。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身上弥漫着一种新鲜的味道,和这个城市每年新涌进的年轻人一样,用他们饱满旺盛的好奇心,一寸寸地触摸城市光洁的表面。
这也是一种幸福吗?当欲望还只是欲望,野心和痛苦都还来不及成长的时候,它们也许是。
我在夜晚的摸索如同穿行于家乡的芦苇荡中,那些粗的,细的,光洁,密实的,我一一分辨出它们是毛发,皮肤,衣服,还是关节,我喜欢这种摸索,黑暗让摸索充满了追逐和探究的乐趣,那是无止境的曲线往复,从一头到另外一头,带着体温和气息,当一头结束之后,也许那只是几厘米的手指,而另一头,更光洁的更饱满的弧度之上,摸索又会重新开始。从我接触到她的头发起,那就意味着一场薰衣草色的睡眠已经启动,她发根的深处有一种令人刺激的芬芳,那种芬芳来自我们家乡的一种金橘,它挥发性的甘油香味非常浓烈,果皮总是青色的,只有在最后几天才会变为红色,孩子们喜欢挤出它的汁液来互相捉弄。我们纯洁无瑕地回到子宫,她会停止一切思想,不管我们所处的地方究竟是繁华还是荒凉,她都会以一声漫长而快乐的叹息,重新伏到我的胸口之上,用小手继续那直到黎明的摸索。
和她不同的是,当她的手重新开始摸索的时候,我的思想却刚刚开始,她是你经常会遇到的那种脑子里永远会缺根筋的人,极品的笨女子,容易被捕猎和打击的女子,比如说,她研究我刚买的新手机,问我什么是格式化,我说格式化就是清理掉里面的一切存储,还原为空白……当我刚开始回答的时候,她就已经按动了格式化键,等我回答完之后,她才“啊”的一声,从这心不在焉的摆弄中惊醒过来。
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我总有一些快感,因为所有的社交活动,都会有人想骗走她,她实在是太笨了,有时候还出不知银川是哪个省会的笑话,所幸,她自打四岁就认定一生死活要跟着我,这种执拗的力量与生俱来,即使天崩地缺也无法改变。
四岁?得了吧!我是唯一一个明白这事存在的人,一个三十一岁的杂志老编辑,如何与一个本来星光灿烂的女歌手长相厮守。因为她,这城市里总会生出一些黑暗的立场,而不会在若有若无的光芒中渐行渐远。
经过这两次一惊一乍的“闹鬼”事故之后,我们的生活逐渐回到平衡,即使我知道这种所谓的平衡终将为某种岁月和环境的力量所打断,我也愿意将之维持下去,因为我以后越来越明白,这种平衡不是北漂生涯中相对的幸福,而肯定是绝对的幸福。
她迅速地融入到城市的生活中去,但也只是表面上的融入而已,仅凭那一小点与生俱来的执着,她会做彻底的融入,绝不可能被融化。她就像一年级新生一样,尝试各种各样的城市活动,而我对这些活动已经麻木,它们充满着虚伪的寒暄,和欲望克制的礼仪,我做好饭菜,她津津有味给我讲白日的见闻,我姑妄听之,这就是我们的平衡,这种平衡的结果就是,夜晚她会继续搂着我,开始讲一些虚幻的城市之梦,比如房子一定要在三环边上之类,但我比她更明白生活的真实之处究竟在哪里,我把1700一个月的一室一厅合同签了两年,这个房子在八里庄,刚好在四环边上,我已经感到足够的幸运,我已经闻到了北京房价暴涨的风雨序幕,每次路过中介门店都让我惊慌不已,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她开始有了新朋友,新朋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个事情的好处是她不再那么神经质地敏感,夜晚也许厨房里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响动,她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就不会听见,我们继续做饭,做爱,聊天。骨子里我特别讨厌小芹在社交中认识的人,不管哪一个我都挺讨厌的,什么红酒会啊,首映式啊,国学讲座啊,相比之下,她参加网球活动认识的那些人还稍微有点人样,但认真看几眼,还是挺讨厌的。当然,我不会轻易暴露我的厌恶之情,尤其是她眼色迷离向我讲述这些活动是多么精彩,那些家伙是多么有趣的时候,说到精彩的地方,她眼睛里会有星星一般的光芒在持续闪烁。我不反驳她,并不意味我就认可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认可了这些乌烟瘴气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只是舍不得她眼睛里的星星突然消失罢了。我记得她提起过很多名字,刘海成啊,王东星啊,贾贾啊,可能我稍微认可的是一个叫付朝晖的牙医,小芹说只要没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就埋头在刻一枚图章,永远没有刻完的时候,这很像我小时候自己没事咬铅笔上的橡皮头的模样。最近她又提起一个什么冯大卫,是什么美籍华人,风度翩翩,网球打得漂亮得不得了,用浅易的英语教我老婆打网球,老婆进步很快,英语也变得很溜。
所以,当她提出这个冯大卫要来我家吃晚饭的时候,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变得怒不可遏。以往,活在故事中和闯到我家里来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她邀请朋友来只是想证明他们之间的友谊的纯粹性罢了,但我认为她既然天天在家,最迟不超过凌晨一点回家睡觉,那就无需证明什么。但这次不同,老婆在进步,所以要感谢人家一下。但我还是看不起冯大卫,所有见了我老婆就开始夸夸其谈的人,我都看不起。
当她带着冯大卫按响门铃的时候,场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不是一个想象中肌肉暴起,阳光健康的男人,而是一个中年的胖子,胖子!竟然还是个秃顶,胖成那样,还留着仁丹胡子——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真的受不了,他还穿了格子衬衣,还穿了背带裤。照以往,光是前两条就足够让我疯掉,何况那该死的背带裤。有好几次我看见穿背带裤的男人,都想象自己从后面给了那玩意一剪刀。
所以,在寒暄之后,她激动地谈起冯大卫的厨艺是多么棒,希望他能给我全家献艺,我果断地制止了,且我事先就拿出了我的立场来,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你去做饭,别指望用我的厨艺去讨好他,谁叫他是个男的呢。
罢了,当小芹关上厨房门以后,我就打起精神和这个冯大卫聊天,以便尽早挨到饭点。我们谈了很多东西,什么波士顿啊,波士顿河啊,波士顿河上的赛艇啊,赛艇上的哈佛学生啊,这特无聊,特装。后来他又谈起了拉斯维加斯,谈起了拉斯维加斯的女人,还故意压低了嗓门——这显得挺可笑,谁不知道他和我谈女人,是故意要显得对小芹不感兴趣,好像和我这么深刻地谈女人,以后就真的能成哥们了。得了,居心叵测,还是赶紧吃完饭拉倒吧。
当他从拉斯维加斯扯到胡佛水坝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认为水坝和拉斯维加斯一点关系都没有。“水坝把水拦住了,而不是浇灌拉斯维加斯,这个地方发展起来,关水坝什么事情。”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他去过那个水坝,是那个水坝让内华达成为了绿洲,我想赶紧换一个话题,他却掏出钥匙来,一个精巧的吊坠在钥匙上面,那正是胡佛水坝的模型。看见这个玩意,我有点拉不下脸来:“你买这个就是想证明给人看,这种证明有何含义?”
他说:“因为我在水坝上面打过网球。”
我再也忍不住了,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我说水坝我也去过,上面是一条大路,都是观光车,载重卡车,你怎么可能上去打网球。我连珠炮一样发问,把他逼急了,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说我要一支铅笔,一张纸,我说没有。但他在窗台上发现了铅笔和纸张,他抓过来,飞快地在上面画起了草图,一座大坝的模样飞快呈现了出来,他画得很不赖,这让我安静了下来,他边画边解说:“这个大坝,每年冬天水只能到这里。”他嘴巴和手上都越来越快,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要检修,他们把大坝两头都拦起来,我和他们的头弗兰克认识。”说吧,说吧,你全都认识。
冯大卫越说越激动:“我趁他们工休的时候,让他放我和伊芙琳进去玩,我们就在里面不拉球网地对打,有时候,球飞下大坝,天啊!飞下去整整220多米高,让你的肚子都在发抖。”他说的时候,顺便把大坝的泄洪道划拉得很长,然后,他开始在大坝的两头画人的形状。“很多人都见过我们俩在那里,我和伊芙琳,他们被围栏挡住,看我们,邵尔斯,钱德勒,巴布亚洛全家,一条叫福尔曼的狗……”他疯狂地涂抹这些人形,人群在大坝两边越来越密集,简直让人透不过气。他后来干脆都不是在画画了,而是在用铅笔毁灭大坝。“他们都看到伊芙琳了,我无处可去,伊芙琳在他们眼皮下消失了,妈的,妈的……”
我胆战心惊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说了,脸颊涨得通红,鼻孔像火车头一样喷出热气,他埋头只干一样活儿,就是用铅笔奋力在大坝上面戳洞,很多小孔,我看见水流从小孔中溅出来,像水密胶失灵的水龙头,那细小的水流突然就变成了碗口粗的水柱。他还在奋力地毁灭大坝,我说行了,行了,我已经明白了!但他怎么都打不住了,水柱不断汇聚,从溪流变成了江河,几乎有上百万吨水从大坝倾泻下来,后来是上亿吨的水,连天空都吞没了,我浑身湿透,脊背在瑟瑟发抖。
我们是否发生了一些矛盾和争吵,或者只是暗地里的较劲,我不得而知。直到小芹大喝一声:“你们别闹了,吃饭了。”我才从那大坝的坍塌中回过神来,这荒唐的聊天,终于也宣告结束了。
我暗地里猜到他为何如此激动,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小芹不应该和我这么个东西混在一起,每当小芹骄傲地穿起她的白色蕾丝裙子,然后半倾着头,向一些男人注射笑容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不配和她待在一起,在八里庄的出租房睡在一起。杜路曾经鬼头鬼脑地对我说:“你发了啊,哈哈,你比我富多了,这种货色,在天上人间是一万五一夜啊,你每天挣一万五,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