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你十岁了是吧,你说过你天天放学要首先去你妈妈的医院写作业,但你知不知道你多无聊,你每次都要冲进我的病房,然后狠狠捏我的鼻子,害得我出不过气来,你说:妈,妈,这个不是我妹妹,你干吗把她放这里,快把她赶走,赶走。”
我笑了,我记得呢。“我妈说那是何阿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
“你就是个混蛋而已,我受那么重的伤,你还死命捏我,掐我,我痛得要死,恨不得杀了你。”
“但你有时候又没有来医院写作业,那连摸我的人都没有了,我孤单得要命,又恨不得你赶快过来,我喜欢看见你猴子一样冲进病房,对着我大吼大叫的模样,但我不喜欢你那样用力捏我。”
我说:“你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晕死,你还带着思考的呢。”
她叹了口气:“信不信由你吧,人是多么神秘的动物,你是没心没肺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她继续着她的故事,也许里面充满了夸张和不切实际的想象,但听听也无妨,女孩的世界是多么奇妙啊。
“其实我后来根本没有再见过你,你偶尔全家来我家吃饭,你对我爸爸妈妈怕得要命,像根木头一样,让我留不下任何印象。至少,你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你,至少得六年吧。”
“我偶尔听我妈妈说,你成绩很好,即使一直待在市一中,你也是成绩最好的男生,哈哈,像你这样的野蛮人,成绩怎么可能好呢?奇怪。”
“你大学时候,我也从未见过你,我知道你必定毕业,工作,恋爱,结婚,你必定进入国家机关,必定快乐又健康。”
“然后我也上大学了,在师大音乐系那个破地方,我17岁,好引人注目,到处都感觉别人在盯着我看,老师都说,哪里来了个这么精致的娃娃啊。我觉得那里没有一个人能够配得上我,我一直没有恋爱,然后我想象我从小到大认识过的人,我也想到过你,我想到你小时候那种明亮又野蛮的眼神,我想如果你长到一米八高,你搂着我走,我会多么骄傲啊。”
“我只好委曲求全地爱上别人,哎——”
她狠狠掐了我一把:“该死的,你睡着了吗?”
我说我没有呢:“我想起来了,你来了。”
“是啊,那一次全省电视歌手大奖赛,我是处心积虑地来找你,其实我可以找刘河清老师帮忙的,他每年都是评委,找你一个破记者有什么用呢。但我就是想找你,没有想到你这个混蛋先让我准备三千块钱去打点——买那么多香烟。”
我说:“我没有占你一分钱便宜的,我本来想你也得感谢我,后来,我发现你我如此熟悉,我就赦免了你。”
“就算你有点良心吧,你果真变帅了,还不是那么野蛮了,我很高兴呢。”
“比赛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看着你唱,你却表现得像个贼一样,那么多人,你还不认真听,还在东张西望。我说你是在找美女吧,你说你不是,你是看你的同行有几个人在这里……喂,你别睡啊,你记得我唱的什么歌吗。”
“《望月》。”
“对的,我只得了第四名,我没有入围,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因为我认定,我有了你……”
我叹了口气:“其实那时候我快结婚了。”
“那关我什么事啊,你后来对我挺好的,你以为我没有入围不高兴了,你骑着摩托车,带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我高兴,去哪里都行。你还记得不,我们一起去看了我的三个同学,省交通厅一个,林学院一个,还有树木岭的那个。”
我说:“是的,许静!”
“我们一起在森林小屋吃的晚饭呢,然后你说你回报社值夜班,你就想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走!”
“我知道,你得上班,但你永远不明白我多么舍不得你,我想抱着你的后背,一直坐在摩托车上,随便你带我去哪里,然而你要上什么鬼班,编什么大样。”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淌了出来,在这个夜晚点燃无数思绪的花火,唉,我是真的记得呢,后来的事情就像录像带一样,无论我什么时候拿出来,我都可以精确到每分每秒。我送了这个晚饭后一直发呆的女孩去了火车站,在充满霉味和汗味的售票大厅里,我用记者证抢下了去西阳市的最后一张坐票,然后像勋章一样,从无边际的学生和民工模样排队者中举起,远远地朝向她,我踮起脚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这可悲的职业在那个年代让我骄傲。
我的骄傲似乎永远与她无关,她呆立着像一根木头一样,眼睛根本没有望向我,直到我穿越重重人海,走到她的身边。
那一瞬间她失魂落魄,无法阻挡这告别的发生,除了比赛,她也许再也没有借口来找我,抢到火车票的我如同一个胜利者一样,要将她押解回乡。那破败拥挤的候车室,那两百瓦的三十多个大型白炽灯,那弥漫的烟雾和咳嗽,摆满行李和疲惫双腿的长椅,成为我们最后的告别之处。
我们绕过密密麻麻的编织袋行李大包,脱下的臭鞋,来不及收走的矿泉水瓶子,我紧张不安地带着她穿过我们最后的障碍,我一边看表一边安慰她:你明年可以继续来博一次,我们提早点打点。一趟列车进站了,一个穿着蓝衣,带着红袖章的女人用高音喇叭在大吼着:“各位旅客注意秩序,不要拥挤。”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令人厌恶。当她看见拥挤的队伍里有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个小孩,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的时候,就赶紧扔下高音喇叭过去帮忙,这时候她又显得不是那么可恶了。
“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了。”
那好吧,我最后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四十分,离我的夜班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我说我得走了,你找个地方坐下吧。
她说我不想坐,火车只有半个小时就来了,就这么站着吧。
我说那好吧,我走了。
当我走出候车室大门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她:她站在那里倦容满面,依然不看向我,也不看向任何地方,在一片昏黄蓝黑的洪流之中,她的明黄色毛衣是如此醒目,像被水流托住的一片秋叶,她那一刻其实已经下了决心,任由时间之流将她冲向任何地方。
她把外套夹在自己的胳膊下,我担心那件外套会随时掉下来。
美军占领费卢杰大部分城区;
神秘病毒在非洲感染三千人;
世界最长跨海大桥通车……
我处理好了一堆距离甚远的稿件,然后又开始打电话,为今晚的时评约稿,在我打完三个电话之后,沈潜答应来写新世纪的饥荒危机这个题目。
在最后两条稿件到来之前,我有时间来看一下新编辑系统的考试资料,同时为明天改版会议打一下腹稿。
我盯着电脑屏幕,明天即将登上报纸的六千多字黑压压地扑过来,我开始了复杂的检阅,保证它们不能错一个字,也不能会错一个意思。
在这强度最大的劳动到来之前,我情不自禁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边看稿件,边回想有什么遗漏的。这是我非常好的工作习惯,可以一心二用,我可以一边写通讯,一边在脑子里把今晚的版面设计好,也可以一边电话采访,一边从目录中检索出国际趣味。
现在我的任务是,千万不要有遗漏的东西,中央会议,尤其是和本省有关的,领导的排名,还有明天的采访车安排,还有明年会议的通知,还有即将到来的实习生……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转动这些业务,确认它们一定会妥当,或者到时候肯定会妥当,我才会嬉皮笑脸地走到排版间,走到值班总编那里确定头条。
我唯一可能遗漏的,就是我的烟灰不会弹了,它们会自动跌落在桌子上,然后我得用纸巾擦去它们。
在我打扫第一块烟灰的时候,我还是在想,我真的没有遗漏什么吗?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
一阵巨大的不安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我遗漏的到底是什么?
那该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个实习生的电话?我拿起手机,他就在短信里面呢。
那到底是什么啊。我焦急地突然站了起来,摸索起自己的口袋,钱包在,钥匙在,回家路上买的香烟也在……
那到底是什么?我打开钱包,我的身份证在,我所有的银行卡也在,我的纸币也在,我焦虑地拨开那几张绿色红色的百元钞票,拨开那堆零钱——
那张火车票静静躺在那里:K1013次,长沙至西阳,21点17分开,座号6车79。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22点45。
一阵汗水从我前额冒出,我大叫小苏,小苏。
小苏说,我在这儿啊。
我说:“稿子我都选好了,你帮我盯一下版样,然后送给滕总。注意,千万别出错啊——”
她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没有给我火车票,你明白不。”
我说:我不知道呢,我把自己给吓死了,我飞快地奔向火车站,我看见你还站在那里,和离开时候的表情,姿势都一模一样。
她说:“是的,我都站傻了,我哭都哭不出来,我以为你走了我会哭,但我就是哭不出来,就是傻傻站着,看着一拨又一拨登车的人群从我这里挤过去。我不知道我站了多少时间。”
“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就是一个多小时。”
“是啊,已经很久了,好吧,我看见你突然又跑进来,以为你爱上我了。”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这回事,总之,我把那张可怜的火车票递上去的同时,紧紧抱住了她。
她带着深不可测的怨恨说:“你肯定是存心的,你故意赶走我,然后自己把火车票藏了起来。”
然后,我们离开了那里,我不想再回头看了,而她却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灯火肯定将持续到黎明,她说:“以后如果你胆敢抛弃我,我就继续站在这里等你!”
当我们回顾完这些往事之后,实际上已经快黎明了。我沉入到一种半明半暗的记忆之中,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白色的流云,在最后一丝白色的流云被染成粉红色之前,在第一滴露水降临树梢之前,我彻底摆脱昏暗之夜,前进到一种明亮的梦中。这种梦境往往具备高度的视觉感和极为清晰的记忆,经验来自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喜欢从凌晨开始打扫房间,全然不管其他人是睡着了还是需要赶路,她沉溺于早晨的劳动,这是夜晚的神灵和白昼的神灵交换位置的时刻,她诡异的身影悄悄潜入到我的梦境之中,我坚信除了她,世上并无人可以这样做,因此我从未恐惧。然而,这个明亮的梦境势必又进入到另外一个地方——每次我倍感压力的时候,它都会来到那里,耀眼的教室,堆积如山的试卷,我满怀恐惧地陷入试卷的海洋,微积分,地理,海淀模拟,黄冈模拟,当我在做着黄冈语文试卷的同时,我还在担忧那六册《历史》课本,我需要确认,如果我集中注意力默想,它们当中的每一章,每一个年份数字,是不是还在我的脑海里。
这些可怕的试卷不断挤压我的梦境,终于酝酿成为一场集体高歌和集体冲刺的狂欢,我身边每一个同学都在狂喜着加入一场战争,他们所有的面孔都因为大声朗诵而在扭曲,有上百张面孔,上千张试卷,这些面孔最终漂浮起来,试卷也漂浮起来,他们像两种不同的气体在互相融合,旋转着,上升着,进入彼此的身体,最后汇聚为一团薰衣草颜色的云雾,让人再也无法呼吸。
我努力想挣脱这团云雾,我开始咳嗽,肺部疼痛,然后整个胸口也开始疼痛,如同被淹没进了混凝土的巨坑,我想挣扎,大叫,我明白,如果我能喊出来我肯定会醒来,我能醒来,一切的恶果将离我而去。
我奋力伸出手,在混凝土的泥沼中拉住绝望的墙壁……
“童明!”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将我拖了起来,我的胸口确实发出一阵剧痛。
这剧痛让最可怕的梦境也彻底被杀死,李小芹蜷缩在被子里,几乎是用一种极其寒冷的悲鸣在喊:“厨,厨房……”
我一跃而起冲向了厨房,拉亮了白炽灯,排风扇像刚刚被人关掉,正在有气无力地做最后几圈转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烟味,弥漫进我的鼻孔,但一切如此洁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灶台一尘不染,炒锅漆黑油亮,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我高喊了几声:“谁啊?谁啊?”
我一脚踢开了卫生间的门,以为会有什么小动物藏在里面,但什么都没有,那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在以两秒一滴的速度淌下水滴。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吧,到底还有什么细节,在我的左侧,在那堵贴满了洁白马赛克瓷片的墙壁后面,我似乎听到了几声脚步,我知道在那堵墙的后面,就是楼梯。
我拉开门,我只穿着内裤,不顾羞耻地冲了出去,我跑下两层楼,来到单元门口,探出头去。
这凌晨的景象正和我梦中的相似——天边有几块褐色的斑点,当它们变成白色的时候,黎明就真的快到来了,一个灰衣的男子,推着早餐车沉重地向街边走去,车身上写着包子、油条、豆浆、花卷、肉夹馍等等的价格。他将这辆装满粮食的车吃力地推上一个小台阶,旁边还有一辆蓝色的手推清洁车,那辆车的主人也会在清晨开始工作。我转向另一边,看见肖阿姨在花坛边站着,也许她准备锻炼,但不忘记抽上这一天的第一支烟,就着凌晨清冽的空气,这正是肺部最敏感的时候,她没有看见我。
顺着那辆早餐车目力的尽头,有几个男女的身影正在走向一片朦胧之中,也许他们将要奔赴的是第一班地铁……
我无法走出这个单元门,哪怕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