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里尔克继承歌德(J.W.Goethe,1749—1832)的艺术理论,并以其诗观予以发扬光大,而他的诗则实现了歌德的艺术理想。
歌德认为:“艺术是第二自然,也是神秘的东西,但却更好理解,因为它本产生于理智。”[1]里尔克详加阐述道:“艺术品是不可能改变和改革任何东西的,它一旦产生出来,就恰如大自然一样,与人相对而存在,它是自我引满、自我从事活动(如同喷泉)的,因此,如果我们愿意这么称呼它的话,它是与世无关的。我们当然十分清楚,这保守的、受决定它的意志所制约的第二自然,是人性的产物,是痛苦和快乐的尽情表现;在它里面有能够打开蕴藏着源源不尽的安慰的宝库的钥匙。”[2]根据“自我引满、自我从事活动”法创作的里尔克的诗从酝酿到完成的心路历程,符合弗洛伊德(S.Freud,1856—1939)洞见的艺术规律:“艺术,由幻想回到现实的路。”艺术品这“第二自然”为艺术家的意志所决定,受艺术家的意志制约,所以,解读里尔克的神秘,完全可以做到以意逆志。
名篇《黑猫》向以神秘享誉于世。但是,这诗是借刻画黑猫的神秘抒写壮沃心田的惊悚美,冥冥中宣示人类那巧夺天工的创造力:神造了柔弱如鼠的猫,人造了刚强如王的猫。幻想《黑猫》的起源,是激动于黑猫眼睛无与伦比的明亮,白天如日夜晚如月,还特别涵泳神秘的、威力四射的光彩,令人幻入魔界而惶恐。这幻想出来的神秘源自实感,源自人人看见过数不清的次数而未作如是观的寻常事物。富于理智的神秘。由美主宰的“第二自然”。“目造象于空间而寓于象”,里尔克对歌德艺术论的创造性澄悟意味着,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实为情意相通,“理解”须从寓于所造之象的目入手。
文学史家们论定里尔克隶属后期象征主义,都未论出里尔克的独家诗观。他的作品与马拉美(S.Mallarmé,1842—1898)心目中理想的象征诗确有共同之处:描写“对于对象的观照,以及由对象引起梦幻而产生的形象”和用隐喻暗示进行叙述;而人生的和诗的志趣不相为谋反映的根本差异,使二者貌合神离。
马拉美想望诗如歌,而有音乐的律动音乐的美,至于内容方面的实质性要求,从来不予理会;诗尚缥缈空灵,借用两句杜诗形容,“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里尔克则大不然,主张人类要做大地主人,诗是人与生俱在的乐天上冲力启动下用血所谱写的悲歌,为人生苦短而悲而奋发有为,以腕底眸间的成绩战胜天使吹起的末日号角,赢得永生。
“诗是词和删节的混合物;象征是物和观念,在场的和不在场的混合物。马拉美的诗是否定的过程,诗中被肯定的很快就被否定,成为语义上的过眼云烟。从全部否定里得到一种不在场的不可否定的东西,即象征,它是不可取代的,‘我的对象’。”
“从一种特意制造的朦胧里,假借不断消失在随后补充的沉默里的总是间接的暗示性字眼,把否定过的对象召唤出来。这里涉及的任务近乎创造活动……”[3]
马拉美名作《收旧衣女人》只有短短四句,例举说明他的诗法,情形看得最为分明:
你用一双尖锐的目光,
穿透外表,直看到内蕴,
也就剥光了我的衣裳;
我来去赤条条,像一个天神。[4]
收旧衣女人,即女旧衣商,不管是走街串巷收货,还是路遇而犯了职业病的对视,见主述者“我”穿一身的衣服,“尖锐的目光,穿透外表,直看到内蕴”,从“我”遇视后的表现反观其理,她否定了“我”的内在价值,“也就剥光了我的衣裳”连同否定“我”的外在风采,以衣着取人的势利眼否定了“我”的人格尊严。末句表出:你看得我一无所有,我有超凡出尘的内外美。“被否定过的对象”召唤出来了。
“这种审美的来源可能部分地在于波德莱尔的‘超自然主义’,一种强化事物存在,使事物夸张地专属于它们自己的感知状态。这种状态伴随着时间和空间扩展,从而允许事物越出它们的范围,变得铿然有声,并扩大诗人从精神上拥抱世界的能力;与此相联的是由于对应关系而成为可能的总体感受力。正是在这种状态下,诗人对生活的深度才有直接的感觉:
在一定的几乎是超自然的精神状态下,生活的深度才在事物上充分地展现出来,不论所观照的事物是多么平庸。它变成这种深度的象征了。”[5]
“象征——物或人——既是诗的不言而喻的机缘,一种平常的现实,又是诗的目标和顶点,即象征,它所具有的容量足以把它所引起的作为诗的机缘的全部概念重新占而有之。”[6]
让我们作个比较。马拉美的象征是诗的不言而喻的普通机缘,里尔克的象征是诗的难以言表的神秘机缘;马拉美的象征是一种平常的现实,里尔克的象征是一种神秘的现实;马拉美的象征的容量是单一的自我认知,里尔克的象征的容量是神奇的意外发现;作为诗的目标和顶点,马拉美的象征给出一个个自我认知的完美归宿,里尔克的象征给出一个个别有洞天、意境双绝的象征世界。《瞪羚》的仙境般象征世界、《红鹳》的童话般象征世界、《黑猫》的地狱般象征世界、《仅存躯干的古代石雕阿波罗像》的美的自画像般象征世界,Pout du Carrousel(《旋转木马桥》)则不啻重新安排了人际关系的众星捧月图。
歌德在对狄德罗《画论》译本的评论中透露了他的艺术理想。歌德写道:“艺术并不打算在深度和广度上与自然竞争,它停留于自然现象的表面;但是它有着自己的深度、自己的力量。它借助于在这些表面现象中见出合规律性的性格、尽善尽美的和谐一致、登峰造极的美、雍容华贵的气氛、达到顶点的激情,从而将这些现象的最强烈的瞬间定形化。”[7]
里尔克“以不变锁定变”地固定了对黑猫的内蕴观察,从而理究它的“合规律性的性格”。从观察到固定是“尽善尽美的和谐一致”。“达到顶点的激情”弥漫于“雍容华贵的气氛”中。里尔克惯常深入平常的现实感受神秘的经历,从平常的事物提炼不平常的美,善将相互对立、旗鼓相当、“平衡出绝顶辉煌”的两情神秘交会的最强烈瞬间予以定形化,呈供登峰造极的美——艺术永恒。
法国“诗人王”马拉美创立了象征主义诗派的基本教义,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营造了象征主义诗派神秘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