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前,婆婆给我1000元钱,说家里困难,只能给我这点钱,让我买几件衣服和鞋子。我爸妈得知婆婆只给我这点钱,感到有些不爽,心理很不平衡。我爸妈的理由是:我的公婆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结婚时,父母给他们盖了三间大瓦房,还打了满房家具,体体面面地把媳妇娶回了家;小儿子虽然还没结婚,但楼房也造好了。唯独川在家里连一间房间都没有,而且我们结婚他们只给这点钱,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们娘家人了?
我劝父母:“我们以后肯定不会再回农村生活了,要房子干什么?川虽然没房子,但却有一个铁饭碗,这比他们兄弟俩幸运多了,别计较了……再说,我们家也没什么陪嫁的啊,这样也算两平了……”尽管父母心里不舒坦,但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总算消了气。我去街上买了一双红皮鞋和一身深红的套裙,给川买了一件新羊毛衫和一双新皮鞋,这就是我们的“新婚”行头了。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如果是本村男女结婚,在“婚礼”当天早晨,新郎家必须请几个精壮汉子做“轿夫”,和几个女性亲友一起前来迎亲。然后“轿夫”将头顶红纱巾的“新娘子”从家里背出去,然后绕村一周,再背到新郎的家里去。新郎家会在门口放个筛子,让新娘子站在筛子上,据说这样是为了压一压新娘子的坏脾气,但又不能让她的脚沾地,然后再由新郎把新娘子或抱或背到新房里去,婚礼就此结束。当然,在此过程中,鞭炮会一直放个不停,迎亲队伍中的女性亲友会不时地往地上撒糖、撒烟,吸引大人小孩前来抢夺,气氛会很热闹。所以,迎亲队伍后面总会跟着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一路喜气洋洋地追随到新郎家,一般情况下,还会闹洞房。
相比之下,我们的“婚礼”只能算是一个寒碜的“游戏”。当天早晨,川家请来的“轿夫”(我们村里有名的“轿夫”王二哥)和一行人来到我家迎亲,我妈像所有嫁女儿的母亲一样,在我的床头哭哭啼啼。姑妈和其他几个亲戚也在房间里,红着眼圈,不时叮嘱我几句类似“三从四德”的古训,偶尔也有几句现代的祝福之语,可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做新娘子的激动和喜悦,好像这是一个我不得不完成的无聊的程序和仪式,只有完成了这个程序和仪式,才可以让两家父母安心,而我也总算完成了一个做女儿的起码的孝心。这一切,我是为他们做的,并非为了我自己。所以,这一天对我来说十分平常,心情也比较平静,我只希望这个“游戏”快点结束,两天后,我就从这里逃之夭夭。
我该“上轿”了,我盖着大红头巾,屈起双膝,趴在了“轿夫”王二哥的背上,双手揽住王二哥的脖子,王二哥的双手便紧紧地托住我的双膝,就像“猪八戒背媳妇”一样背起我,一阵鞭炮鸣响,我就被一群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绕村一圈,然后往川的家走去。妹妹和三叔家的表妹做我的伴娘,她们紧跟在我的后面,送我去婆家。
这天是阴天,并且下着小雨。听老人说,女孩出嫁这天下雨,未来的路将不太好走。在这个阴沉的雨天出嫁,让我对未来的日子产生了一丝忧虑。
平时,我家和川的家的直线距离大概也就200米吧。可因为要绕村一圈,所以路程就显得有些漫长了。我猜想王二哥背我的样子一定越来越狼狈了,因为我已经感到了难受,感觉自己快要从王二哥的背上掉下来了。
终于到了川的家门口,鞭炮早就热闹地响了起来,王二哥把我放在筛子上,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着就该川来把我抱进屋子了。可是,我像个傻瓜一样乖乖地站在筛子上,川却迟迟没有出现。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喊他,让他下来背新娘子,可我却听不到他的应答。我明显感到周围有很多看热闹的村人在嘻嘻哈哈地议论着什么,让我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人参观的动物,无奈而窘迫地接受着别人的围观和指点,而且无路可逃。虽然我头顶着红纱巾,却感觉人们的目光早就透过纱巾,火辣辣地刺在我脸上,让我难堪和狼狈极了。怒气在我心里升腾!川在干什么?怎么迟迟不来接我?故意晾我是吗?他怎么能这样?今天好歹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他怎么能如此不给我面子?故意让人看笑话吗?我真想掉头就走,回家去!如果不是妹妹扯住我的衣袖,只怕我真的会拂袖而去!至于后果,我不会去想!此时此刻,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以前总是听说有些新娘子到了婆家门口,会一脚踢掉筛子,径自冲进房间的。因为这样的等待和围观,实在太让人太难堪和狼狈了。
川终于从屋里出来了,还慢吞吞的。他一路走还一路嘟囔着:“她自己为什么不能上去?”旁边有个他家的女亲戚喝斥他:“这是规矩,哪有新娘子自己走进门的?”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今天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如果不是考虑到父母的面子,如果不是……我想我一定会发作的!我真佩服我当时的忍耐力!
终于,川将我背进了我们的“新房”,迎亲的队伍也散了,房间里只剩下妹妹和表妹,还有川。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掀掉头巾,怒气冲冲地问他:“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把我晾在下面好几分钟,故意让人看笑话是吧?”而他的回答差点让我发疯——他居然说:“我刚才在睡觉,没听到别人喊我,昨晚和几个兄弟打牌,很晚才睡……”我那个气啊!看着他睡眼惺忪、还略显红丝的眼睛,刹那间,我真的感到一阵悲凉——这就是我的“婚礼”吗?虽然它看起来简单,但至少也是我们人生中的大事啊!即便是做给别人看,但至少也得尊重对方吧!你能体会到我刚才被人围观的难堪和窘迫吗?
我真的太难过了!照理,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我应该隐忍和宽容的,但我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和难过,我需要发泄。我哭了,妹妹和表妹也哭了。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在我做“新娘子”的这一天,我哭得痛不欲生。我在家里和妈妈分别的时候没有哭,却在婆家、在我的“新郎”面前哭了,我到底为什么而哭呢?我说不清楚,就是想哭。心里好像囤积着一座委屈的冰山,终于被今天的怒火点燃融化了……
之后,川也没有为“婚礼”那天的怠慢向我道歉,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那天没有错。而我,却因为这天他无视我的尊严、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并且拒不认错而久久不能释怀。
55
一场无聊而寒碜的“婚礼”后,我和川就要回上海了。初六那天,妹妹可怜兮兮地来问我:“姐,你能带我去上海吗?”我说打工很辛苦的,一天要干十多个小时,你能吃苦吗?妹妹说:“吃再多的苦我都不怕,我不愿意在家每天看着爸妈吵架。从你走了之后,我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妹妹说着,眼圈就红了。
妹妹的话让我心酸,为父母而心酸。如果连自己的子女都不愿意呆在身边,争先恐后地要离家出走,作为父母,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更可悲的是,我们的父母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当我和父母说,要把妹妹带去上海打工时,父母倒没什么意见,他们只关心我们每月能给家里寄回多少钱。
好在川也没有反对我带妹妹去上海,他唯一担心的是,妹妹住在哪里。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去了再说吧。
于是,大年初七,我和川带着妹妹来到了上海,当时我们厂里一直在招工。好歹我也是个小头目,凭着“三分薄面”,很轻易地将妹妹安排到一车间四组做了拷边工。相对流水线上的缝纫工而言,拷边工算是比较轻松的活儿,也不会和同事抢活儿干。因为共同的苦难,我对妹妹一直都有着一份想要呵护和保护她的强烈心理。我一直鼓励妹妹好好干,给自己挣嫁妆。
那时妹妹21岁,正和我的表弟(继父的外甥)开始一场纠结的恋爱。妹妹和表弟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他俩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后来初中也在一所学校,每天上学放学都一起走。回家时,我听说村里追求妹妹的男孩也有好几个,但我表弟长得最帅,人也最实在,所以我家没有任何人反对他们交往。最高兴的人当然是继父了,亲上加亲啊!妹妹和表弟同年同月出生,都属牛,脾气都有些犟,在一起时经常为一点小事拌嘴,所以妹妹决定出来打工,冷静地思考一下两人的感情该何去何从。
妹妹来上海之后,多少有些影响了我和川的生活。为了省钱,我们没有给妹妹单独租一间房子,而是在我们的床对面,靠墙支起了一张单人木板床,挂起了蚊帐。接着,我又用厂里的废布边角料拼接了两块大大的“门帘”,然后将两块“门帘”分别挂在了两张蚊帐的前面,以此遮挡一点隐私——就和电视剧《蜗居》里的海藻住在姐姐海萍家一样。这样的日子,有温情,也有尴尬。川也曾在私下里向我抱怨过,三人同居一室给我们夫妻生活带来的不便。但我只能安慰他,这只是暂时的。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从那时起就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1994年,我的人生有了意想不到的飞跃。
首先,我写的一篇征文获了奖,还在上海电视台漏了一回脸。
这年夏天,我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征文消息——《上海故事》和《劳动报》联合举办“打工在上海”征文,要求写出打工一族在上海的真实生活和工作状态。作为打工妹,我自然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我决心一试。在选题上,我想起了葬身车轮下的陈花娇。她的打工故事,无疑是动人而悲情的。之后,我用两个晚上写出了这篇文章,在文章的最后,我点出了写这篇文章的主题:金钱固然重要,但生命更为可贵。虽然我们只是卑微的打工妹,但切不可为了暂时的利益而透支自己的生命。没有了生命,任何梦想都将灰飞烟灭。
然后,我把文章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方格稿纸上,用挂号寄给了“打工在上海”征文组。接下来就是盼望了。我对这篇文章的信心非常大,我觉得自己写出了打工者真正的生存状态,并且饱含真情。我相信,任何人读了这篇文章都会唏嘘不已的。
果然,我的《花娇》最后获得了一等奖。我得到通知,将在上海老八仙桥饭店领奖。我准时去了,辗转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那里才知道,征文的评委们都是《上海故事》和《劳动报》的资深编辑或总编,还有沪上知名作家。参赛的作者大部分是报社记者或通讯员。像我这样来自车间一线、地地道道的打工妹是唯一的。颁奖过后,当时还在上海电视台《文化风景线》做主持人的和晶在现场采访我,和晶问我:“你是高中毕业出来打工的吗?”
“不是,我只读到小学毕业。”我话音一落,当场很多作家、记者先是愕然,既而为我热烈鼓掌。在和晶的追问下,我简单地说了自己来上海打工的经过。人们频频点头,我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到了欣赏和赞许。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上海人的承认和赞扬。我低着的头开始自信地昂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写征文获奖,奖金200元。不久后,《花娇》便刊登在了《上海故事》杂志上。该杂志副总编辑蔡鹰扬老师对我说:“小赵,你让我们上海人汗颜。如今多少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呢!你倒好,不仅在上海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能写一手好文章,好好写吧,你会成功的。”后来,蔡老师自己写了一本书,把我的故事也写进了他的书里。
也就是从1994年起,我的写作生涯正式开始。当时比较喜欢读《知音》、《女友》和《现代家庭》等杂志。那些杂志里刊登的活生生的家庭生活故事激荡着我,我想:发生在我家的故事够复杂坎坷的了,那是多么好的写作素材!
经过一番酝酿之后,我鼓足勇气,以母亲半辈子的不幸遭遇为主题,写成了一篇《妈妈,别哭》,邮寄给了《现代家庭》的林华编辑。没想到,过了半个月左右,我收到回信,我的原稿夹在里面,我心里一冷,以为又是退稿。但是,我打开一看,立即惊喜交加——林华编辑给我回了一封短信,让我重新修改一下文章,她还在我的原稿上提出了修改意见,有的错别字也改正了过来。捧着自己的原稿,我竟然有点想哭——希望在燃烧了!
我很快满怀激情地改好稿件,然后转乘了好几路公交车,亲自送到了《现代家庭》杂志社。可惜林华编辑当时不在,我只好把稿子交给了其他编辑,他们答应我会转交给林华。接下来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了。那些日子,做梦都是捧着新出版的杂志,范进中举一样狂奔在路上……
两个月后,我终于在书报摊上看到了新一期的《现代家庭》,头条便是我写的《妈妈,别哭》,足足有三个版,妈妈和继父的照片刊登在版面中间,作者署名是“赵美萍”。我欣喜若狂,一口气买了5本杂志,欢天喜地地跑回住处,读了一遍又一遍,一边读一边流着欣喜的泪水……
两个月后,我的另一篇《继父,也是父亲》又在《现代家庭》上发表了。这是一篇散文,写得很美,很情真意切。每个字都是饱含泪水撰写的。
这下,全厂所有人都知道我会写文章了。我从女工们眼里看到的是佩服,从上海人眼中看到的依然是不屑。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任何目光都改变不了我写文章的激情。有梦不觉人生寒啊!
也就是这年秋天,我的人生有了第二次飞跃——升职。
九月的一天,潘厂长把我叫到办公室,第一句话就吓了我一跳,她开门见山地说对我说:“小赵,你很聪明,又很能干,我一直很看好你。你在厂里三四年,一直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现在厂里决定调动你的工作……”我的心“怦怦”跳动起来,不知道有什么好差使落在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