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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8月16日晚上,对我来说,是人生的重要拐点。就在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大胆叛逆、惊世骇俗之举——和川“私奔”。
迄今还清晰地记得,在那个闷热的夏夜,我背着14本日记奔,和用化肥袋装着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悄然离开我生活了6年的家。在我和妹妹一起住的小屋里,妹妹隐忍地小声地哭着,她答应我在天亮之前一定不向父母告密。天亮之后,我坐的火车估计已经离开安徽省了。
那时,从芜湖到上海每天只有一班过路列车,凌晨5点到达芜湖,只匆匆停留几分钟,便继续前行,终点站是上海。为了“避人耳目”,我和川选择了深夜离家,他先用自行车载着我和我的行李,将我送到了火车站。然后他又骑车返回去取他的行李,再由他的弟弟骑车送他到火车站。这一来一回,需要两三个小时。
当我坐在川的自行车上,手里抱着化肥袋行囊,一路颠簸着奔向火车站时,我的心情难过多于激动,泪水不自禁地迎风而落——我想着天亮时,还挂着胆汁袋的母亲找不到我,该是怎样的悲伤;继父的大嗓门一定会把我的“私奔”丑闻在小荆山宣传得沸沸扬扬。可我除了一路洒下心情复杂的泪水外,已经顾不上父母的反应了。事已至此,我只能义无返顾,奔向我渺茫而不可知的未来。至于未来是什么模样,我无从揣测。我的出逃就是在向命运挑战,向世俗挑战。
那天晚上,尽管要坐八个小时的火车,我那天依然很“隆重”地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一件黑白细格相间的裙子,上身是一件白的确良短袖衬衫。这是我最钟爱的一件衣服,飘带领,泡泡袖,是我16岁的时候让裁缝按照我的设计做的,样式非常好看。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衬衫的左肩上有个三角形的补丁,那是我有一次扛铁叉时挂破的。这件衬衫我已经穿了三年,被洗得薄如蝉翼似的,但依然算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脚上穿的,是一双走路“咔咔”作响的塑料底“皮鞋”,那也是一年前,母亲花3.5元钱给我买的。
当我坐在昏暗而空荡荡的火车站候车室的时候,才有了一种冲出“囚笼”的感觉。明天,迎接我的就将是另一个世界了。上海,会以怎样的姿态接纳我?我在那里能够找到一小片立足之地吗?
夜深了,倦意开始袭来,眼皮开始发粘,但我不敢睡觉,我抱着不值钱的行李,紧张而孤独地坐在面朝大门的长椅上,等待川回家取了行李过来。我一边努力睁大眼睛抵抗睡意,一边想:如果他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这一刻,我终于惊觉:今天晚上的决定和行为,已经把自己和川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我和他的命运,从今往后会拴在一起吗?他会是我的依靠吗?
两个多小时后,川终于满头大汗地提着一只行李箱来到了候车室。一看到他,我心头一宽,紧张的心情终于松懈了下来。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才忍不住问了他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爸妈同意你带我去上海吗?”他憨憨地笑了笑:“他们是求之不得的。不过,他们也跟我说过,说让我要想好了,我把你带出去,就要对得起你。”
“你是怎么想的呢?”我追问他。他低头想了想,才谨慎地告诉我:“我现在最大的目的就是帮你家脱离困境,至于以后……顺其自然吧。”
“你还想当和尚吗?”我跟他开玩笑。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还记得这个啊?我一说要当和尚,我妈就骂我没出息,不孝顺。其实我也是看到我妈跟我爸爸到一起就吵架、还经常拿小孩出气才有这个想法的。我总觉得,与其成立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庭,还不如不要,对谁都没好处,对孩子更没好处。”
他的话让我想起我的家,我妈和继父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但我想到的不是独身当尼姑,却是更为渴望一个温暖平静的家,这就是我和他在家庭观念上的区别。这个区别,最后直接导致了我们感情上的分歧。当然,这是后话。
夜越来越深,我们都越来越困,我和川轮流着打盹和看行李,等待黎明、等待火车的来临。
早晨5点,我们终于登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我们只买到了一个座位票,一个是站票,我俩只好轮流着坐。花19元买了火车票后,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了5元钱。漫长的旅途中,当火车上的其他旅客在啃着苹果、吃着五香蛋,或打开香喷喷的餐盒时,我和川只能用开水冲下一片片又干又没滋味的苏打饼干。这还是我妈住院时别人送的,妈妈不爱吃,妹妹拿来当了零食,但妹妹最后又塞给我路上充饥。这半斤苏打饼干,也成了我人生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有些新奇,也有些焦灼:火车怎么开得这么慢呢?何时才能到达上海啊?窗外的风景稍纵即逝,想着离家越来越远,沉重的心情逐渐变得轻松起来。我甚是开始憧憬到达上海后,会面临怎样一种未知的生活?
傍晚时分,列车终于在我的激动不安和迫不及待中抵达上海,夜幕下的上海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神秘莫测的高贵气势,那些璀璨夺目的灯光、令人畏惧的高楼大厦和马路上如狼似虎的汽车,无一不以高高在上、自我感觉良好的姿态与我擦肩而过。这是个我心目中的天堂,这里的所有人、房子、汽车、甚至树木都让我感到敬畏,它们是如此强大,让我越发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与卑微。我像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不速之客,冒失地闯进了这片原本不属于我的乐园。
川带着我转了三四次公交车,公交车上满耳都是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陌生的人们个个都衣冠楚楚,目不斜视,显示出一种旁若无人的尊贵。我和川提着寒碜的行李,窘迫而谦卑地站在他们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下意识地看看我的左肩,那里有一块三角形的补丁。好在是夜晚,没人会注意。但我依然感到那块补丁像打在我脸上一样,让我脸红心跳,让我不好意思。陌生而高贵的大上海,让我感到了无以名状的自卑。
在宝山区月浦镇下车后,川一手提着一个行李,带我走进了宝钢的大门。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夜晚的宝钢宁静安详,宽阔的马路两边种满各种花卉。川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宝钢是全国闻名的花园工厂,明天早上起来,你可以看到到处都是绿树和鲜花。”
到达川的宿舍时已经晚上9点,他的宿舍里空无一人,宿舍里挂着四顶蚊帐,他说他的三个同屋一定是在电视房里看电视吧。那时正是食堂里卖夜宵的时间,川放下行李,立即拿了两个搪瓷盆子,从开水瓶里倒出热水烫了烫,跑去食堂买来两碗肉丝面。那碗到上海后吃的第一顿面条,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味最难忘的佳肴。我一根一根地挑着面条吃,舍不得一口吞下。至今,我固执地以为,没有哪一种饭菜,及得上那一碗肉丝面。那一碗肉丝面的香味,在我后来的日子里一直萦绕不去。
在吃面的时候,我忽然有种失真的梦幻感觉——昨夜,我还在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而今夜,却已身处高贵繁华的大上海,时空变幻,世事无常。我这一步,是对还是错?我将面临怎样的人生?
第一晚,我在川的安排下,住进了他宿舍后面的一间女生宿舍。那屋里住着三个女孩,另外有一张空床,听说那个女孩回家探亲去了。于是我就在那张单人床上度过了在上海的第一个夜晚。浅意识的睡眠中,始终摇晃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泪眼和继父暴跳如雷的怒骂。我一定在梦中又哭又喊了的,要不,第二天一早起来,宿舍里那个四川女孩不会那样问我:“你夜里做噩梦了吧?又哭又喊的……”
第二天早晨,我是在钟镇涛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歌声中醒来的,那是宿舍区的喇叭在催促人们起床。宿舍区开始嘈杂起来。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陌生的空气中有种鲜亮的色彩,让我感到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梳洗完毕来到川的宿舍时,他的三个同屋奇怪地看着我,川笑着介绍:“这是我的老乡,想在上海找份工作,以后你们大家多帮忙。”他的同屋意味深长地笑笑,笑得我和川的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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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到了上海,但我的人生并没有立即物换星移。
来了之后才知道,工作并不像川在家里说的那么好找,我理想的工作是能进工厂打工,比如服装厂、制鞋厂等等。他托了许多在材料处工作的上海人帮我找,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工作的希望十分渺茫。偶尔,我也从《新民晚报》上看到一些招聘广告,但招聘单位不是要求熟手,就是要求高中毕业。这让我感到无比沮丧——只有小学学历的我,要想在上海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也许是天方夜谭吧!周末,川也骑车带我出去转悠,专门找马路边的小餐馆进去“毛遂自荐”,但收效甚微,似乎没有一家餐馆的老板会要一个来路不明、盲目冒失的自荐者。
有一天,川的木工师傅好不容易帮我打听到宝山有个地方需要铲煤工人。我立即就想去试试,在家连石头都砸过了,铲煤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但川坚决不让我去,说那是男人干的活,他不愿让我刚离开“石窟”又掉进煤坑。
更雪上加霜的是,家里还一封接一封地寄来“讨债信”。其实,我到上海第三天,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一是向妹妹打探我离家出走后父母的情绪变化,尤其是继父,有没有气急败坏地四处宣扬我的“私奔”;二是安抚父母,我在信中向他们保证:我上班后的所有工资都会寄给家里。妹妹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她告诉我:自从我走后,继父倒没有我预料中的大发雷霆,反而逢人便说,大女儿去江苏打工了。只是母亲,天天躺在床上抹泪。
我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父母其实是知道我要和川“私奔”的,只是他们选择了“视而不见”,“默许”了我们的“私奔”。也许,潜意识里,他们也觉得我去上海打拼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也许更希望我和川能够在一起,既然川愿意带我出走,他们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了吧!
然而,当务之急,还是要帮家里还债。接到我家的催款信后,川二话不说,立即取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三百元,给我家寄了过去。我很内疚,也很感动。他原本可以过得非常轻松惬意的,却被我连累拽进了生活的困境。他像个上帝派来的勇士,义无反顾地托起了我那风雨飘摇的沉重的家。他是我生命中出现的第一双援救之手,是他将我拉出了血泪合流的苦难岁月,拉出了暗无天日的少年时光。如果不是他,我的人生也许会阴暗得无法想象。
贫穷,让我们过早地开始了相濡以沫。那时我十九岁,他二十二岁。
川给我家寄钱之后,家里的催款信依旧不停地飞来,要钱还高利贷。川把那个月刚发的工资一分不少全寄给了我家,又找同事东挪西借了一点,还是不够。他把自己才买的40块钱菜票卖给了同事,又把单位发的两箱苹果和梨也卖了,总算凑齐了钱,给我家寄了回去。
整个9月,我和他全靠白水面条和馒头果腹,最奢侈的是买了几包涪陵榨菜。川最不喜欢吃面食,那个月吃得他面黄肌瘦,他喜欢锻炼身体。吃到后来,他连40公斤的杠铃都举不起来了。我十分内疚。
好容易挨到下个月,川发工资了,先还了别人一部分。我们终于吃上了食堂的炒青菜,但就是一份炒青菜,我们也推来让去,谁都不愿多吃一口。我说我喜欢喝菜汤,所以我总是抢着把菜汤倒进饭碗,三两下就吃完了一碗饭。后来,他打来饭菜,总要先将菜一分为二,不许我少吃。食堂的米饭总是很糙,青菜也没什么油水,可我们依然嚼得很香,像是品位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我最感内疚的是,我不仅把他拉进了经济窘境,还给他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极为不好的影响。那时候,虽然我暂住在女生宿舍里,但也是违规的,因为川的单位有规定,宿舍区里不准住非职工。保卫科科长已经警告过川好几次了。
实在没办法,川便把我藏到了他的木工房里,好在是夏天,在地上铺张草席,点一支蚊香,他把我反锁在木工房里,这样我就能安稳地睡一夜。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到外面溜一圈,等到别人上班时,再从大门口堂皇地进来,给人造成我在外面住的假象。
但每天睡在地上也不是办法。川在木工房周围转来转去,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木工房旁边有个四五平米的小房子,以前是堆放杂物的,川悄悄地把杂物清理了出来,然后用废气的木板钉了一个简易的床架,上面铺上席子,挂上蚊帐,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卧室”。因为小屋非常闷热,川又给我买了一台小鸿运扇,放在床头。每天晚上,川悄悄送我过来睡觉,我进屋后,他就从外面把门反锁上,他再回宿舍去。他走之前总会一再叮嘱我:不管外面多么闹腾,你也别出声,没事的。而我在小屋里也尽量不开灯,因为别人会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现在想来,这样的居住环境真是简陋艰苦到了极点,但却让我感觉无比安全和温馨。
但也有惊险万分的时候。一天夜里十二点多钟,宿舍区已经一片沉寂。保卫科突击查夜,得到消息的川飞快地跑到木工房,打开我的小屋门,拉着我穿过木工房后面的杂草丛,爬过围墙,跑到不远的江边,好歹躲过了这次“浩劫”——如果被查到私自带着非职工在宿舍区过夜,是要被狠狠罚款的。站在江堤上,我们还是能远远地听到宿舍区传来吵闹声,大概有人被抓住了。惊魂未定的我对川说:“我还是出去租房子住吧,住在这里太不方便了。”川用惯有的慢吞吞的语调说:“还是等你找到工作再说吧,你一个人住外面我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