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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月二

孙文武马不停蹄,带着个乏身子,就开始打听“地土”的事。说实在的,他动这么大的操持,离开山东热土,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关东,不就是冲着关东的“地土”来的吗。

房东老爷子给孙文武夫妻讲,这伯都讷地方,“地土”先有旗人屯垦,后有汉民开垦。汉民开垦荒地,不论是早先年的“跑马占山”,还是刨荒开地,都会由公署给丈清入册。文武夫妻听了,庆幸下关东这条路确实走得通。他们要尽快与村公所协商,按照村屯的规定,获准开荒种地,把根扎下。

东院老高家全家来看。拎来了一筐土豆瓤子、两棵酸菜。他们老家是冀东乐亭,打祖辈上就过这边儿了。高家大哥说,刨荒归刨荒,租佃归租佃。他让孙文武抢着租点地种,当年就见收成。

听邻居大哥指点,孙文武去了屯子东北角老张家,说明新来乍到,诚请帮扶,结果满意地租下了带青苗的两垧地。老张家是东大屯老户,有名的大家主,地产在全村数得上前三。说不定是早先年的跑马占山户”。听说“两家子”这个旧屯名,就是当初地方公署为占地的两户人家起的。究竟是哪两户,现已无从可查。

青苗一垧是小麦,一垧是高粱。

孙文武算不上种地的把式。父母本来满打满算培养他文武都占,但是他现在自愧要文不文,要武没武。“芒种开了铲”,他扛着锄头到了地头儿,把起一根麦垄就铲上了。这地身子太长了,直起腰瞅那头儿都瞅不清楚,一头晌就能铲两根垄。这大长垄要是赶着牲口趟地准出活儿,一个人铲,瞅着有点眼晕。

第二天,媳妇也扛着锄头一块儿来了。成仁领着妞妞在大人脚前腿后玩耍。二十一岁的文武媳妇,觉得来地里说说笑笑地干活,比留在家里好。成仁听不懂父母笑着说的是什么,可是,也真怪:父母亲乐乐和和劳作的样子,让他们这个五岁的儿子一辈子不忘。成仁长大后就愿意像父母亲这样过家。

入夏以后,两个多月没正经下雨。这要在山东老家,地非旱得裂璺不可。可这松江湾,让文武两口子服了:锄头下去,土沙塄塄儿的,旱不到哪儿去。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文武跟媳妇侍弄完麦子,又侍弄高粱。他俩把锄板往垄沟里深深地掏下去,往垄台儿上多培些土,往后高粱根儿好往上够。挂锄时,连阴雨来了,可是不论雨怎么下,地也不看涝。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经过这一旱一涝,文武夫妻俩更信这句老话了。这河湾地,土不黏,渗水,旱涝保收。

东大屯紧挨南江,文武领成仁去南江沿儿玩儿过水。江是沙底,水清清亮亮,一眼能看见水底下的沙子,白白净净的。脚丫子踩沙子去火。文武水性够说儿,钻到水里能半天不出来,会在水里换气。成仁在山东家跟父亲洗过海澡儿,也会打“狗刨儿”。爷俩玩儿完水出来,身子一两天都滑溜,快赶上洗海澡儿了。

真不愧是皇上亲口御封的“铜帮铁底松花江”——从胶东来的孙文武两口子,开始跟松江湾人一样,净说大江的好处。

这头一年下来,付完所有的租钱,孙文武家吃用之外,还有富余。山东老家的人知道了,还有张罗要来的。

路总有坡坡坎坎,人总有磕磕碰碰。

江封上了,开始“猫冬”了。孙文武跟媳妇合计:家里要办的事多着呢,猫不起冬,便把钱拿出来,不是说“张大脑袋张大头,人家买马他买牛”吗——孙文武牛也买不起,他买了两头驴,拴了一挂毛驴儿车,冬天能拉点脚。毛驴儿车到城里闲不着。

一天,孙文武抽空赶着车去地里往回拉高粱秸。高粱扦完头之后还没顾得把秫秸拉回来。管咋的,这回自己有车拉了。车装好了往回赶,在离北大坑不远的地方,遇上了张六矬子。见六矬子有话要说,孙文武把车停下了。

“文武,年成挺好?”六矬子问。

“我到东大屯遇着了贵人,”孙文武乐呵呵地说,“六叔把青苗都租给我了。”

“咱们爷们儿往后越处越亲,”六矬子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接着说,“可账目要清。”

孙文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六矬子不往下说,却抬头看车。车摽上架木了,高粱秸前后左右出梢,像个小秫秸垛似的。

毛驴儿着急了,这哑巴牲口也懂得奔家。

“六叔要用点秫秸吗?”孙文武试探着问,“编炕席呀?”

“文武,你这头一年就弄得挺囫囵。”六矬子说,“明年还想租吗?”

“六叔,我家日子‘耗子拉木锨——大头儿在后边儿呢。’”孙文武忙说。

“那得先把今年的……”六矬子看着孙文武慢吞吞地说。

“今年的?”孙文武说,“今年的租钱,我一个月前就送去了呀。”

“青苗钱呢?”六矬子还是慢吞吞地说。

“青苗钱也在里呢。”孙文武说,“一共是一百一十块官帖。”

“账上记的是一百块啊!”六矬子说,“回去好好想想。”

文武到家就把遇见张六矬子的事告诉家里的了。

像给刚着起来的火苗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文武夫妻俩自打春天落脚儿,摊上了第一桩糟心事儿。

这是欺负后来的,还是大家主钱多,记不住这星星点点的了?是六矬子光知道往里算,还是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吃点哑巴亏,认了呢?不行!那不背黑锅了吗!头一年就落下不好的名声,跳松花江都洗不清。

小成仁看出来父母的脸阴天了。

孙文武过东院去了。

把事情原委说完,孙文武问:

“这屯子有没有‘和事佬儿’?”

“没听说有。”老高大哥回答。

“谁是乡绅?”

“也没听说过。”

……

“去庙上。”老高大哥说,“遇到这样事,都去庙上。”

孙文武约上张六矬子,就手儿去了本村东庙。

进了庙,孙文武拜见了释爷,在香案上请了一炷香,跪下来,一字一板地说:

“老佛爷在上,村人孙文武,今为青苗钱,在老佛爷面前起誓:我要是真没付,一出门就……”

说时迟,那时快,六矬子赶忙上前弯腰将孙文武拽起,没让他把“让大车轧死”这话说出来。

“爷们儿,比画比画就行了呗,别说不吉利的!”六矬子说,“弄不好,我这不赶上咒……”

他没说出来“自个儿”,却高声说:“我信着你啦!往后看我的。”

六矬子付了香资。

二人走出庙门,身后传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成仁看父亲又接着上街拉脚了。

小成仁说话一口山东味儿,屯子里叫他“小山东”。他话儿比同龄人少,心里可有事。

春天,麻燕儿从南边儿回来了,叼泥垒窝。小成仁看着南房檐下,燕窝一口泥一口泥地垒起来了。五月节前,他看见有小燕儿从窝里伸出脖子,张着嘴抢老燕子送回的虫子。小成仁不祸害燕子,他听说伤燕子害眼睛。

一天,一只燕子或许是抢虫子时身子探大了,掉了下来。小成仁要上前捡起,不料,麻鸭抢先将燕子啄去。小成仁按住麻鸭,要从它嘴里掏出燕子。哪承想,麻鸭一抻脖儿,就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了。

太可怜了!眼睁睁地看着小燕崽儿进到鸭嗉子里,小成仁眼泪掉了下来。

他找了一块破渔网,请父亲把它兜在燕窝下边儿,雏燕安全了。

自打毛驴儿进家,小成仁更有营生了。父亲干活儿回来,有工夫还是愿意看《薛仁贵征西》,小成仁便玩儿似的把伺候毛驴儿的活儿担当起来。虽说是“小犟驴儿”,跟小成仁却顺顺当当的。

成仁个儿长高了。父亲赶着毛驴儿车去拉脚,就让他当小“掌包的”。

毛驴儿车空行时,孙文武坐在车耳板上,总愿意哼歌儿。他学会了松江湾这一带流行的民歌《伯都讷小调》:

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

松花江水三面绕。

……

这期间,指引孙文武来伯都讷的那位叔伯哥哥,也从松花江上中游辗转到这下游来了。他是应聘到新城府立满蒙校当先生。文武两口子感到喜从天降。是松江湾的风水好,还是老天照应?他俩一时闹不明白。

文武曾骑驴进城到满蒙校看过堂兄。入冬之后,知道堂兄宿火不足,都得围着被子灯下给弟子批改作业,文武送去了一车苞米秸。

成仁从话语里,听出来了父母对堂伯的敬重。

没想到,正月初一,堂伯从城里到乡下本家过年来了。

堂伯真正领略到了地跨亚热——北温带中国的“南船北马”。他骑着满蒙校种学田地用的役马,行走在冰封大地上。马打了铁掌,走得很轻盈。一路不时地遇着三三两两拜年的,穿的都是刚上身的新衣,通红的面庞流露着新正的喜悦。

这些,堂伯怎么也看不够,好像路人就是本家似的。

走上一个土岗,一下坡,就看见东大屯了。马一看见村落,脚步自然放快了。

到了村头,堂伯翻身下马,手牵缰绳大步走在村道上。

全是土坯房,平顶居多,起脊房十勾占一勾。院墙仅有半人高,站在院墙外能将十几丈长的院身一览无遗,“抱柱”的五个大字都能看清。主人坐在炕上也能将过往人马尽收眼底。女主人——随后还跑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嘎——站在自家屋门外与堂伯搭讪:“你找谁家啊?”令堂伯又一次感到仿佛来到了游牧民族的毡包前,又一次感慨道:“名不虚传啊!真是‘王尔烈治理关东——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呀!”

是成仁最先看见大门外站着个牵马的。他自打生下来就没见着过这个人,可是大人都服了:六岁的成仁,竟能认出来这个人是“堂伯”。堂伯心里立刻热乎起来,感到这真是回到家了。他进院第一句话是:“这是孙家的血脉啊!”

堂伯坐在炕头,接受炕梢儿的孙文武隔着炕桌儿斟上的一盅盅酒,竟意识不到这是在关东还是在山东老家了。

小成仁兄妹三人在尽炕梢儿一一磕头,给堂伯拜年。堂伯从怀里给他们每人掏出来一个银圆压岁。这块银圆令成仁如获至宝,让他伴同一连串的记忆,珍藏了半个世纪。而这块银圆的失去,又让他说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听堂伯炕桌儿上的言谈,成仁如听天书,感到云山雾罩,可他愿意听堂伯说话的音调。

堂伯说:“这三江交汇之处,乃化内圣地。农耕、游牧、渔猎多种文明相得益彰,儒、道、释、回、耶和谐共处。自古就说,‘山环水抱必有(灵)气’。我看是‘水见三弯,年年平安’啊!我总像在做梦,是不是老天爷把他打造的多民族文化摇篮,空投到关外这里了。”

父亲也说这里是“地大心大”,人好相处。

“兄长什么时候把家搬来?”父亲关切地问,“搬来过好日子吧。”

“愚兄入世以来,同胞屡遭耻难。只要族国一日不兴,吾辈便一日不得高枕。”堂伯唱歌似的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啊!”

“是忧内还是忧外?”父亲问。

“‘内忧外患’啊!”

“‘内忧’怎讲?”

“还须制止‘长毛造反’。”

“‘外患’呢?”

“当防‘五羊(洋)吃尽中华草’。”

“以何防之?”

“不要‘长毛’邪教祸国,变法改制乃人间正道。”

孙文武低头不语是常态,可一听到堂兄把酒抒怀,像是听到了济世箴言,抬起明镜般的圆脸。成仁感到父亲就像是镜子,堂伯像是日头。日头给光亮,镜子就能反射出来。

“‘兔子是狗撵的,话是酒赶的。’酒桌无真言啊!”堂伯“哨”着结束了这席谈话。

坐在炕梢从头到尾倾听的成仁,听出来堂伯讲的“天书”不是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不是告诉人今年收啥,而是说该走什么“道儿”。长大成人之后,好几回事情头儿上,他想起堂伯的话,像是指路明灯。就是在堂伯身后,他还有明灯指引,很像孔明留的锦囊妙计。堂伯的锦囊妙计妙是妙,可它在有些年头还犯说道儿,使得孙成仁在众人面前引火烧身。他斗大字不识一口袋,却引领了东大屯的重大论争。这是后话——长大以后的话。

道走正喽,八成是越走越宽。

两年后,作为满蒙校先生的堂伯,被推为校长。成仁从村子大人嘴里,都能经常听到堂伯的大名——孙文秀。

文秀伯伯劝说父亲送成仁入满蒙校,接受启蒙教育。学费、书费由他当伯父的资助。父亲的圆脸又被照亮了。父亲何尝不愿意供孩子上学,怎奈自己半文半武,字笔虽好,也就是闲时看看唱本,忙时给村邻写写对子;庄稼活儿会干,可是力气不足,高高的个子弯不下腰来,是半拉庄稼人。靠着农闲拉点脚,才闹个五口人年挣年用。就算有点富余,事儿多着呢,供不起孩子上学呀。时来运转,让成仁到大儒门下去成人吧。

学校春季始业。那年农历偏晚,公历三月十五号开学,农历还没出正月——若不是这样阴差阳错,是好是坏不好说,肯定成仁的一辈子会是另一副样子。

农历二月二这天早晨,成仁匆匆地吃了几块猪头肉,两个黏豆包儿。父母亲昨天刀刮火燎地收拾了一后晌,贪黑把猪头扒上了。成仁早上吃的时候,觉得从腊月三十到今天,猪的浑身都吃遍了,还顶数这猪头肉香。他也知道二月二过完,这一个多月的“过大年”也就算过完了。他撂筷儿的时候,妈妈对他说,晚上回来再细嚼慢咽。

他带着满嘴的香味儿,半背着包袱皮书包,走出家门,在村西头——伯父孙文秀下马、上马的地方——依四天来的惯例,会上小同伴,像小马驹儿似的,欢蹦乱跳地朝城里走去。吃一个黏豆包儿的工夫到了西坟圈子。穿过横腰地,再吃一个黏豆包儿的工夫就到了“回回坟”——也就等于到了新城。

到回回坟的时候,成仁嘴里猪头肉的香味儿还不减。嘴里有味儿没什么说道,但是他提醒自己不能说出来。他知道猪是回民的禁忌,这是新城府人人皆知的。有一次,他和几个小伙伴到一个回族小朋友家去玩,院子里进来了一头邻居家的猪,回民女主人马上招呼:“黑子进院了,赶出去!”话音未落,她抢先一步,跑出屋子,随手捡了一块儿砖头儿把猪打跑了,沾了猪身子的这块砖头儿,她没再用手捡起来,而是一直用脚踢出自家院子。成仁深知回民禁忌严格。路过回回坟,跟路过西坟圈子不一样。西坟圈子可以横穿,回回坟离老远就觉得神秘,多少有点敬畏,不敢嘻嘻哈哈。今天,他不禁屏住呼吸,不敢张嘴。

进教室坐下来,他比前几天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与他同桌的小男孩是回回,新城一带称之为“贵教人”。小男孩儿对禁忌不会那么严格吧?

“龙抬头”的雀跃拨动了成仁的好奇心。他将“小大由之”笔头拿掉,让同桌用嘴含上笔杆上端,自己从笔杆下端猛地吹过去两口气,而一口也没往回吸。他想起花和尚鲁智深吃了狗肉之后的乐子事儿。

拿回笔杆,成仁以恶作剧心理,等着看小同桌也报以恶作剧的笑脸时,他便知道坏事了。

同桌白皙皙的小脸,突然变得不是个好白。更吓人的是,他马上用手捂住嘴,猫下腰,一声一声地往上呕。原本寻思,他对这多咱也没尝到过的味道会感到新奇。万万没想到,他全身从内里往外排斥这汉民最喜欢的香味儿。

“我这不赶上坑害他了吗?”成仁扶着同桌走到教室外。

成仁双腿发软。

“他要是有个好歹,我还不得蹲‘笆篱子’。”成仁暗暗想。

头一节课,成仁看同桌还能挺得住。

上第二节课,小同桌儿慢慢缓过来了,能随着全班照常大声朗读。成仁谢天谢地,心想:再可别开这样玩笑了。

让成仁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两节课的工夫,在教室外边,学校对猪头肉事件”做了紧急处理。

间操时间,全校学生照例在大操场上列好了队,所有老师面对学生站在本班前面。走上台来的不是带操老师,而是校长。

整个操场肃穆无声,操场四围古柳上的乌鸦却趁机叫了起来。“惊蛰乌鸦叫”嘛。成仁还想起来明天就是“春分地皮干”。

孙文秀校长语速舒缓、吐字清晰、抑扬顿挫地宣布:

今天——民国元年三月二十日,农历壬子年二月二,我们新城府满蒙校发生了一个有违校名、有损校风的事件。

听了开头,成仁便知道坏菜了。

多年潜心研读儒学,在孙文秀内心深处养成了对于个体生命自由的尊重。他又得风气之先,开始接受汉、满、蒙、回、藏等民族统一的思想,共和的理念。他不无自豪地勉励全校师生员工,做一个优秀的满蒙校人,做一个优秀的新城府人。他说,我们江湾平原这里一千多年来多民族和谐共居,是中华大家庭的缩影。

校长讲到这里,让孙成仁温习了前年正月初一听的“天书”。

在这有全体学生参加的操场大会上,孙校长略去了对于刚刚发生的辛亥革命有限的负面批评。

半个小时前,在议事厅会议上,他指出革命党人断送了康梁变法道路。武昌起义后,中国南方革命风潮膨胀,一些心怀叵测者趁势树起反正旗,借反清名义,施行种族主义行为,广州城四处流布“杀尽满人”的传言。满洲贵族金大人,光绪三十一年开始任知县,铁面无私,政绩可嘉,百姓拥戴。辛亥一起,当地劣绅、地痞趁机报复,把金知县像死囚似的捆绑在车上,身上挂着贪官污吏牌子,让他带领全家游街示众,最后他与全家被害死。孙校长忧虑南方乱象向北蔓延。他提出,要防患于未然,“新城府”还是“新城府”,松江湾就是松江湾,松江湾像松花江水一样缓缓向前。

操场大会最后,他以校长身份向今天的受害者——景姓小同学深表歉意,并郑重宣布,给予“一年二班孙成仁同学”记大过处分,留校察看一年,以观后效。

当天放学,孙文武来接孙成仁了。在此之前,满蒙校一位工友骑马来东大屯向孙家做了通报,并嘱咐家人对成仁多做开导、安慰。父子俩一路低头无语。

走进家院,已临傍晚,母亲以晚霞似的笑脸欢迎成仁。

晚饭成仁没再吃一口猪头肉。

第二天上学前,成仁突然表示要主动退学。父母只好同意,一人说“没有攥着喜鹊絮窝的”,一人说“不能赶着鸭子上架”。

孙文秀校长诚恳挽留无效,便当着孙文武面儿给了孙成仁一句赠言:“条条道路通罗马。”见成仁做不解状,又恐误解,孙校长随口说了一句有中国特色的赠言:“人人皆可成尧舜。”

父子俩又是低头无语地走回。母亲又以她那朝阳般的笑脸迎接成仁。

冷不丁出的“猪头肉事件”,冷不丁来的退学举动,让孙文武夫妇一时看不明白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儿子心里是阴还是晴?父母像做扣儿似的都不再碰儿子的这块“二月二创伤”,却焦急地察看着儿子的底细。

成仁心里压根儿就没有“黑色的二月二”。堂伯今年二月二的操场训话比那年正月初一的酒话实际,步步踩在路面上。这是满蒙校给他上的第一堂启蒙课。他知道他犯的错误,说浅,没那么再浅的了;要说深,还真是深不见底。要当个满蒙校人,就要先懂得尊重同桌。不懂这个,别说当满蒙校人,连当松江湾人也不够格。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天书”,坏了松江湾的风气——也就是“松江湾的风水”吧?

他后悔也晚了。听大人说,马蹄窝里也能淹死人。我这就是,但是我淹不死。洗海澡淹不死我,松花江沿儿淹不死我,东大屯的东大泡子,那么深也淹不死我。村里人叫我“小山东”,山东家河多水多,还靠着海,好像孩子生下来往水里一扔就会浮水。

成仁暗下狠心要记住这第一课。为了记住这一课,他不用学校记过、察看,他要自己开除自己。

学孙文秀校长那么大学问,比上天还难;像父亲这样做一个反光镜不是也走不错路吗?他心里亮亮堂堂的。

他对父母说:“我要在家学[1]!”

母亲随口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2]。”

就这样,“小山东”只不过是个代号,“孙家雀”才是孙成仁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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