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武身偕妻子,肩挑成仁、妞妞,告别胶东老家,走大连、经奉天、过农安……一路披星星,戴月亮,第二十一天头上,来到松花江南岸。
此时,孙文武腰里揣着两封信。
一封是姑舅哥哥的。他是六年前“蒙地开放”时候来的。文武这时候不宜投奔姑舅哥哥。这几年对于开发蒙荒发生了激烈的纷争,郭尔罗斯境内很不太平。
本家哥哥信里说,还是选江北为宜。
八里宽的松花江面,冷眼一看像一座湖。水流安安稳稳,江水好像也要在这儿落脚儿似的。孙文武一家四口登上了江南江北来回摆渡的义船,心里踏实了一半儿。
江北岸码头,没有了南岸蒙地的肃杀,眼见是一派繁忙景象。岸边停靠的货船一眼望不到尽头。有的码着整齐的粮食袋子,有的装载着标标溜直的木材。船帆张起,支篙移动,准备离岸。真没想到,在大连下船,往北走了这么多天,在这远离大都会的伯都讷地方,岸边突然现出了一座这么发达的“新城”。一条大江,淌出两岸鱼米之乡。
孙文武知道,这“新城府”三面环水,他得出东门。
出了东门,果然是开阔的江湾地带。眼前一马平川,两三里远的行人都瞅得见。垄间绿茵茵的可能是刚出土的麦苗,麦田一块挨一块。早就听说松嫩平原盛产小麦。
麦田和麦田中间夹着的光板地,有野兔跳跶。孙文武后来才知道,那是刚种上的黄豆地,野兔在偷吃豆种。再晚些时候,它还会来偷吃叶瓣。
孙文武再四处远望,更是新奇不已。
“村落可真稀啊!”他对妻子说,“不像老家那边村子连村子。”
妻子也正仰着红红的脸庞四下观看,听后赶忙点了点头。
“远道没轻载。”孙文武肩上有挑筐,才感到是在上一个小慢坡儿。
走到坡儿上,眼前更加开阔。城东第一处村落安安稳稳地坐落在江湾平原上。
村落轮廓已经能看出来了,它由两房高的大树守护。屯子好大哟,南北一二里宽。渐行渐近,屯子西头的柳树是垂柳,柳枝在一人高处轻轻摆动。整棵树绿微微儿的了。
村子的干道是土道。土道里高外低,出来个鱼脊梁骨。车辙不显,很是平整,都快赶上从大连一路走来的国道了。土道两旁,家家户户门外侍弄得干干净净,跟胶东农村没什么两样。
一个爷们儿溜达过来了。孙文武上前打听:
“老哥,这是什么村啊?”
“东大屯。”中年男子答道,“旧名‘两家子’。”
“可不是咋的!新城城东第一个大屯子。”孙文武觉得这屯名是现成的。
中年男子边打量边问:“这是哪来的客?”
“从山东来……这村有老家山东的吗?”
“有,那还能没有!说实在的,也分不出哪儿来的了,都掺和到一块儿了。”中年男子越说越爱说,“你就说这家吧,老头老太太六七十了,我也说不好他们谁是山东的、河北的,还是坐地的。”
朝这家院落望去,上屋、下屋,春联颜色还没褪去,显得挺喜庆。
这松花江湾第一屯,让孙文武感到有风水。他暗自想:“到地方啦!”
他不打算穿过这个屯子再往东走了。他站在村道上,跟中年男子接着拉呱儿。
不一会儿,中年男子把孙文武一家领到他姨父家。他两个姨弟去年进了“大成店”,当上了店员,要举家搬到新城。他姨和姨父暂时留下看堆儿。
姨父从言谈举止间,看出孙文武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就把他们一家留下来了。说房子是租是买,再慢慢商量。孙文武和妻子对中年男子和他姨、姨父千恩万谢。
“我们这可是下关东遇着了贵人!”孙文武拱手说。
姨父听了很顺耳,笑着说:“不用见外,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房子是三间平房,土坯垒的。红松坨,白松檩子,挺个三四十年没事儿。孙文武和妻子打定主意买下这房子,只希望房钱能宽限几年。弄好了,子孙后代就在这儿扎根儿了。
孙文武一家住西屋。躺在炕头上,跟山东老家似的踏实。
这关东的炕,烧得身子底下热乎乎的。妻子又是掀起兜肚把自己连脸带眼睛遮上。她自打洞房之夜就是这样。这四年,每回文武都知道她红兜肚下面圆圆的脸羞得也是通红的。
“到地方了吗?”文武体贴地问道。
“到地方了。”妻子低声附和。
“扎根儿中吗?”文武又问道。
“扎根儿吧!”妻子说完,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谁也不让份儿。
“都二十一天了。”文武说。
妻子掀开兜肚说:“俺是二十一岁。”说完赶忙又遮上了。
“你正在‘东南晌’,怪不得。”文武说,“人过三十,天才过午呢。”
妻子觉得文武今天话儿多了,人活泛了,满身的能耐都焕发出来了。她把自己又向他靠近了一点。
就凭这关东头一宿儿,她也满心愿意在这儿扎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