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你第二日就走了,”从前的薛紫蔻,如今的云将军夫人满面惆怅地说着,“只说让我等你,等着你回来娶我。”
“我是要回来娶你的,”从前的子湛,如今的王也同样的满面惆怅,“我没想到与夷戎的战争会拖了那么久。”
“我不知道那个在玉兰花林里爱听我抚琴的子湛就是新继位的王。我那时一向在养山小筑里深闺避静,甚少关心朝中的变动。无论太子执政时,还是王继位后,名讳都是寻常人家不能提起的禁讳。”云夫人说,“子湛只是我爱慕的男子,不管他是做什么的,我都会跟了他去。”
“都城里的女子都是那样的吵闹,”王想起前事,脸上挂着温暖的微笑,“只有玉兰花下的你,与栖在树上的玉兰花一样,娇美却又温静,我真的想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
“后来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云夫人说,“我该怎么办呢?都城中的第一名媛,跟一个不知来历的男子有了私情,纵使我可以不顾惜我自己的名声,我的父母、弟弟还有何颜面见人啊。更何况,我的孩子生下来之后,将是无名无份的野种。我只能匆忙答允了云将军的婚事。”
“就是那次与夷戎的战争,云老将军云蔚战死在了沙场,而烈性的云老夫人自尽殉夫了。”王有些哀叹。
“新婚三日后,云朗就奔赴了战场,他要替父报仇。”云夫人说。
“也是在那次对夷戎的战争中,云朗协助我大获全胜,我和云朗率大军凯旋回到都城的时候,获悉你已经成了云夫人,云朗也成了一个骄傲的父亲。”王说,“世事难料啊。”
“是的,云朗成了云麒的父亲,可是云麒却是你的儿子。”云夫人说。
“哈哈……”王忽然朗声大笑起来,他的面上满是为人父的为自己有个出色的儿子的骄傲。
“云将军知道云麒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王恢复了威严,确认着。
“不,他不知道。”云夫人回答道。
“你发誓决不会告诉他。”王的语气是高高在上,至尊的冰冷。
“我发誓。”云夫人用着自己最冷静的声音说。
“如果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云将军就没有后代了。”王用冷肃的语气说,“太子临只有六岁,很容易夭折的。”
云夫人沉默了一晌,出声道:“那么您是不打算认云麒了?”
“是的。”王严正地说。
云夫人松了一口气,她已经有一个儿子深陷在宫廷里,她不希望她的另一个儿子也卷入宫廷的是非之地。
而且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云朗知晓了真相后伤心。虽然云朗常年在外作战,与她聚少离多,但是薛紫蔻早已知道他是一个光明磊落,勇猛的好男儿,虽然她对他没有少年人热烈的爱恋,薛紫蔻已经将那爱恋给与了那个叫子湛的男人,但是云夫人对着云将军是有着举案齐眉的温情的。
“我会好好培养云麒,”王说,“就让他做下一任云将军吧。”
“那么,您不会让云麒出征西南了?”云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不,”王威严地说,“王命不可违。”
“您,不相信我的话?”云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王放柔了声音,“云麒身上隐藏的那股锐气,是我所熟悉的,那是从我身上遗传过去的。”
“那么,为什么?”云夫人担心地看着王。
“你放心,云麒不会有事的,”王郑重地说,“我会派人保护他的。宝剑锋从磨砺出,”王的面色愈加凝重,“云麒必须经受该有的沥炼。这是他该走的路,谁也替代不了。”
云夫人只能沉默以对。
“云朗他对你好吗?”王柔声问道。
“很好。”云夫人恭敛了端庄的面容,“旧事莫淹留,请王多珍重。”
云夫人恭谨地跪伏下去,行着告退的叩拜的大礼。
“旧事莫淹留?”王的眼中闪过一丝留恋与哀伤,又很快逝去了,“夫人也多珍重。”
王端坐在塌上,他的威仪与烟云阁里被岁月的尘埃涂上了厚重的沧桑却依然显露着庄严与至尊的雄霸气象的雕梁画栋是如此地相称。
九
黑山白水之地,怪石嶙峋之所,漠漠苍凉的荒野边关,云麒就在这里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战斗。
“害怕吗?”王问。
王和云麒骑着马,立在界关的城墙下,城关上卫氏王国的旗帜迎风招展。王国的军队列队等待着和夷戎的决战。
“不怕。”云麒坚定地回答,十五岁的少年,手执长戈,身披战甲,骑在枣红色的马上,挺直的身躯显露着年少而豪气万丈的姿态。
云麒是这次征战的副帅,虽然他在军中的职级只是都尉。
“就算害怕也是正常的。”王轻声地说。他终是不放心年少的云麒独自面对他人生的第一场战斗,御驾亲征了。
骑在黑色战马上,执戈披甲的王,沉稳而老练,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角逐与厮杀,司空见惯了生命的倒下与死亡,无论内心还是沉稳的面容都惊不起任何波澜。
“我只是有点儿紧张。”云麒说出了他的内心想法。
“因为你将要第一次亲手杀人。”王忖度着,他早已记不得他自己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切记开战的时候,你要全力以赴去和敌人搏斗,一定要全力以赴。无论对手看起来多么弱小,不堪一击,你都不能轻敌,一定要全力以赴地施展你的武艺。在战场上,如果你存在侥幸、轻敌的心思,那么倒下去的可能就是你自己。”王嘱托着云麒。
沉闷的马蹄声,辚辚的战车声,杂沓的脚步声,旌旗在摇曳,战鼓擂响,喊杀声四起。
云麒再无暇去想害怕或是紧张,他夹紧战马,带领大军向前冲去。
尘烟卷起,灰土云嶂覆盖了原本蔚蓝的天空,空阔的战地上,响着起起落落的兵戈对峙的碰撞声,伴随着砰然倒地的冲击声,伤者的的呻吟声,死去的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声哀嚎。
王不顾随行的将臣的劝阻,亲自在城关下替云麒掠阵,城关前是随时等候着王下命令去增援的后续军队。
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云麒矫健而年少的身影,仿佛看见年少的他自己在战场上冲杀,角决。
一只苍健的山鹰被对垒交战的双方军队惊起,一飞冲天,展开翅膀,斜掠过城关的上空,留下了一声苍劲而尖利的啸鸣。
王的心头忽然升起一个想法:假若云麒这次战死,他誓必要为云麒报仇。如若他和云麒死在一处,其实也是他很高兴的结局。
从知道云麒是他的儿子,他的心中充满了意外的狂喜,云麒是任何父亲都值得骄傲的儿子。
五年前,他开始派人监督着云麒的一举一动,却也见证了云麒的成长。每一滴汗水,每一滴血,每一次试炼,每一次考验,在岁月的累积里成就了一个英勇、坚韧的云麒,带着少年人涉世不深的无畏,却自有独具的青春无敌的魅力。而云麒还多了几分天生的稳重与从父亲云朗身上学到的临阵不乱的大将风度。
作为云将军的儿子,太子临的亲哥哥,云麒有可能成为整个王国将来稳定与否的最大的威胁。
然而作为王的亲生儿子,云麒却成为了王最宝贵的财富。
王想起临出征前,云将军曾经阻拦过他,“让我替王出征吧,王平安地留在都城才是万民之福。”
“你留在都城,”王平静地说,“如果我遇到了不测,那么你就扶持太子临登基为王。”
战场上依然是厮杀的硝烟,是尸骨遍野,鲜血淋漓的混战。
王忽然想到,假若自己与云麒真的战死此地,幼主登基之后,如果云朗有足够的野心,那么也许他会自立为王吧?虽然他是一个温厚、忠诚的臣子,但若是被推崇到了至高的位置,手中掌握着空前绝后的权力,他还能抵挡攫取王权的诱惑吗?
有多少人不惜殺父杀子,只为了争夺这天地之间最尊贵的地位。云朗满可以自己君临天下,用云氏王朝替代卫氏王朝,太子临还是太子临,过得若干年后再把王位名正言顺地传袭给临。几代之后,篡位者就会被史书美化成开国的功勋。而卜氏部族颇具灵媒能力的人,也会有一个独具慧眼的巫者踊身而出成为新王宿命的见证,代替滢水成为王宫里的神巫,为新的王朝祈祷安康。
会是那个叫璎珞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吗?王想起临出征前,他遵循历来的习俗,命滢水占卜吉凶时,随侍在滢水身旁的璎珞悄悄凝望着静立在自己身旁的云麒,甚至看到龟甲上的预示时,惊喜地脱口而出“元享利贞,上上大吉”的判词。
那些所谓神灵的谶语是多么虚妄啊!
王心里冷笑着,面容是看穿世事的平静。
其实若是云朗自立为王,那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云朗至少有能力让这个王国保持着现有的强盛,百姓依然会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王的脸上忽然浮起了微笑,他想到其实他并不在乎王的宝座,也不在乎是不是卫氏一族的人统治着这个王国。
从他知道再也不能和心爱的女人相守白头,从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有子嗣传承王位,他就已经将一切都放下了,所以他才纵容着他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内心深处最本性的嗜杀的本能,多年亲身纵横在疆场上。
如今这世上,他最应该保护,也最不能失去的,只有这个他刚刚得知的他的亲生儿子云麒而已。所以即使他派出多年来亲随护卫他的“郁北五十骑”来保护云麒,即使“郁北五十骑”出自悍勇的郁北部族,历来配合得五十人如一人,杀敌破阵如摧枯拉朽,威名远振四方,最终他还是决定御驾亲征。
“得子为幸,射射六方。”王又在心中默念着这句亘古以来流传的古语。
十
夷戎终于在死伤惨重,大势已去后,抱头窜去。
骁勇军的兵士们欢呼雷动,响彻了山岭。
满身血渍与尘土,面露疲色的云麒看着四散退却、逃离的夷戎军队,看着满地的狼藉,东倒西歪的尸体,伤重呻吟的双方将士,散落的武器与旗帜。
他的第一次实战就这样结束了。
从杀第一个人的紧张到后来的麻木,面对着扑上来的挥舞的兵器,云麒脑海中只有保全自己生命的本能反应,其余只是训练有素的机械的应对。
只是不久之前的事,云麒却已经忘却了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他只记得那人穿着和其他夷戎一样的衣服。
王纵着快马,奔驰到云麒身旁。
“你没受伤吧?”王关切地问着。
“没有。”云麒回过神来,疲倦的脸上现出微笑,忽然他醒悟过来,跳下战马,回身向王躬身行礼,“回禀王,云麒幸不辱命,夷戎大军已经败退,我军得胜。”
王也跳下战马,拉起云麒,只是上下察看着他是否受伤。
“我没事,那都是敌人的血。”云麒依然微笑着。
紧随着云麒的“郁北五十骑”,铠甲上、兵刃上都染满血迹,沉静地骑在马上,列阵严待着,警惕着周围的一切,以防有人突袭。
郁北是卫氏国西南边陲的部族,历来以刚猛、凶悍著称,却因部族人少势弱曾常年被夷戎欺压,视为奴隶。是王卫子湛解救了他们,从此部族中选拔出勇健男儿追随王,以报深恩。
暮色占据了边关广阔而荒凉的天空,驻关的兵士吹奏着悲伤呜咽的画角,警报昏晓,那哀厉高亢的音调中也杂合着思家的伤切。
清理过的战地上,风吹起的沙土,掩埋着争战的血迹。
一朵小小的荒野黄花,柔弱而倔强地展示着顽强的生机却是寂寞的风采。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来这里征战?”王问道。
王和云麒站在边关高高的城隘上,看着夕阳在漠漠荒野里缓慢从容地西坠。
“我生于武将之家,保家卫国是我的宿命。”云麒回答着。
不知为什么云麒觉得他从来没有畏惧过王的威严,在他心里,王只是一个严肃的长者,如同他的父亲云将军。
王与云将军,这两人的身上有着共同的经历战争洗沥的硬朗与刚毅,却又都有着云朗心里隐隐感到的对他的殷殷关切。
王看着城关灯火辉映下,云麒俊美的面庞,他的眉眼长得是像薛紫蔻的,只是有着男儿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常年在户外习武、操练,被阳光晒出的黧黑的肤色。然而在这俊美的面庞下隐藏着的那种傲岸与不屈却是只有他这个亲生父亲才能辨识出来的源自卫氏王族的传承。
让云麒成为下一任云将军也许是他错了,王自忖着,云麒血液中的王者风范是压伏不住的,他更适合做一个王,一个统领天下的王。
一切都还来得及的,从现在开始筹划。
十一
湖里的菱角正香甜的时候,荷花也擎起亭亭的翠绿的伞盖,随风飘送着怡人的清香,远远望去,一片晴明,清婉的画面。
云麒迎来了他的二十岁弱冠之礼,按照习俗,他从此是一个将要担当起责任的男子了。
只是从十五岁统率骁勇军大破夷戎以来,云麒已经大大小小参加了数十次对外的讨伐,对内的平叛,他早已是能够担当重任的勇毅男子,这次的弱冠之礼只是遵照世俗传承举行的一次郑重其事的宣告大典而已。
冠礼向来是由行冠礼男子的父亲主持的,再请一位德高望重的贵宾替行弱冠之礼的男子加冠三次。而替云麒加冠三次的贵宾却是王,这是王在几年前,就特意嘱托云将军的。
“加缁布冠,从此你可参政,担负起社会之责;加白鹿皮弁,从此你可服兵役,保社稷疆土;加素冠礼帽,从此你可参加祭祀大典。”王庄严地宣告着,不仅是对来参加观礼的宾客,也是在内心对卫氏王族的列祖列宗宣告着。
云麒神情端肃穆跪受着,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挺拔、强健的成年男子,举手投足间利落而果断。
由王替云麒加冠,是从未有过的朝臣的荣耀,是礼仪上,王能够给予年青的云麒的最高的奖赏。
在满堂被宴请观礼的宾客齐声喝赞着云麒的好风采时,王让人送上了他送给云麒的礼物:一把王珍藏多年的宝剑——纯钧剑,和一匹骠悍的骏马名唤逾辉。这二者都是列国孜孜以求的,天下莫可能敌的宝物。
十一岁的太子临也在这一日来到云府给云麒祝贺,参与到热闹的场面里,难得地露出了少年人的欢欣雀跃。
看着云麒熟稔地领着太子临去自己的书房、卧室玩耍,云夫人惊觉地猜疑着,云麒是不是已经知晓了什么。
面对着满面喜色的云将军和表情冷肃的王,云夫人只能将自己的猜疑放在心底。
云夫人的心里升腾着一阵接一阵的恐惧:她非但不能亲近太子临,只怕慢慢地她连云麒也不能亲近了。
三天后,满朝文武大臣上早朝时,王宣布了一项旨意:负责都城护卫的羽麟军划归到云麒的帐下,云麒也同时兼管了王宫侍卫队,并赐与云麒令牌一枚,可任意出入王宫。
众人惊异了,王对于云麒的宠幸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御史薛综礼走出朝列一步,高声反对着。“切切不可。云朗已经兵权在握,若云麒再掌重权,成犄角之势,则王权危矣,卫氏王朝危矣。”
王从容微笑着:“薛爱卿言重了。”
王后郑修容的父亲太尉郑子玄也走出朝列,反驳着薛综礼的顾虑。“臣窃以为,薛大人顾虑太多。云朗将军正直,忠勇,其心昭昭,可鉴日月。云麒年少有为,成为辅翼,更可护佑卫氏王朝安好、稳固。实为美事。”郑子玄言语温和,斯文持重,持着恭谨的礼仪。
一时间,朝臣们七嘴八舌地辩论着。
也有乖觉的大臣缄默不语,两不相帮,等待着风平浪静。
“寡人心意已定,众爱卿再勿须多言了。”王发下了旨意。
随后的时日里,云朗与云麒兢兢业业地恪守着自己的职责,并没有冒犯王制,逾越本分的行为,大臣们心中的疑忌逐渐瓦解了。
作为王的亲卫军——羽麟军的统领云麒越来越多地随侍着王巡视着卫氏国的各地统辖领地,频频出现在卫氏国国民的视野里。
而作为在卫氏国民中甚至在诸侯列国中都拥有很高声望的世袭将军云家的继承人,他并没有辜负国民的期望,渐渐成长为独挡一面的一军统帅。用严明的军纪统御着自己属下的军队,也用赫赫的战功累积着在民众中的威望。
王公大臣们纷纷向云麒示好、酬往。
太尉郑子玄更是对云麒青眼相看,尽管他的职级在云麒之上,却往往与云麒执平辈论交的礼仪。
薛综礼虽然没有再异议云家父子权柄过大,与云家父子的往来却不像别家至亲那样亲密,云朗对此不以为意。
而云麒于闲暇时去薛家拜望外祖母云老夫人或是寻表弟薛正出游时,薛综礼还要教导、关照云麒几句,告诫他不可居功自傲,每次云麒也都谦和地领受、拜谢了。
十二
几年过去了,太子临长成了一个模样秀美的男孩子。他的容貌比云麒更多地承袭了母亲云夫人,又缺乏成年男子的督导,加之王后的宠溺,因而显得俊俏有余,刚勇不足。他也不曾习学武艺,只是跟着指定的太傅习文读书。
也许是从云夫人那里遗传来的因素,他很小就对琴感兴趣。王听闻了之后,并没有呵责,只是命人找来了优异的琴师教太子临抚琴。
“先周鼎盛,文王定基业,武王守国制,”王一次列宴时,对着王公大臣这样说,“如今幸王国安定,太子临若是能成为一个知晓礼仪,温文尔雅的仁人君王,也是社稷之幸。”
“王圣明!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高呼着。
太子临不管王是怎样设定了他的将来,他只想赶趁着温暖的光阴,尽情地玩耍。
蝉叫蛩鸣,夏日里花花草草迸发着热情,太子临困倦得只是昏昏欲睡。
好容易熬到教书的太傅告退了,太子临令几个宫女、内官陪着他到王宫花园去捉迷藏。
小井子是太子临的亲侍内官,今年才十三岁,身量比太子临高不了多少,平常最会哄着太子临开心。
今天,太子临指定让小井子蒙上眼睛站在墙角数数,等太子临和其他人藏好了,来找。
王宫花园景致怡然,临着碧波池一池清水碧映着蓝天的影子,开满了荷花,四周槐树茂密的枝叶,放下大片的荫凉。假山堆叠,怪石玲珑。
太子临看中了碧波池边碧波亭旁的山石罅隙,仗着自己身量小,悄悄地躲了进去。
看着小井子,一边喊叫着,一边向别处摸索过去,太子临得意洋洋地探出头来,攀上了高耸的山石,想看看小井子找到什么地方去了,山石上茂盛的青苔,禁不住太子临的蹬踩,太子临滑进了水池里,冰冷的水很快就淹没了他小小的身子。
十三
从得到王的旨意,云麒可以随意进出王宫,王宫就成为他熟悉的地方。
正中一条线上,王上朝时的正殿,批文议事的偏殿,歇息的烟云阁,王的寝殿。左侧王后起居的中宫,紧随其后的空荡的妃嫔的侍殿。右侧太子临起居的麟趾殿,一溜儿排列的预备王孙们居住的台阁,后部的王宫花园。紧挨着花园的王宫神巫滢水和她的承继人璎珞同居住的祈年殿。
每天云麒都要亲自带领一列侍卫巡视一番,尽管有守卫王宫当值的侍卫,但是出于对王安全的考虑,云麒养成了每日亲自带队巡视王宫的习惯。尤其是云麒亲历了几次对王的刺杀后,他更加小心谨慎地执行着自己护卫王的职责。
走到王宫花园时,几个宫女、内官慌慌乱乱地东躲西藏着,被云麒喝令住了。
“奴婢们奉太子的令,陪太子捉迷藏。”宫女、内官们施过礼后,战战兢兢地回禀道。
云麒心中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他命一个内官去召唤宫中当执的侍卫,又命随他巡查的侍卫和其他宫女、内官马上四处寻找太子。
云麒也大踏步地向宫女、内官们说起的太子临躲藏的大概方向奔去,一边大声喊着“太子”。
长期受训、参战,云麒培养出了警觉与细致的观察能力,他马上就注意到了假山石上被损坏的青苔。
云麒匆匆忙忙脱掉甲衣,纵身跳进碧波池水里,屏住呼吸,在水下四处摸找着。
午后,阳光充足的光线照进清澈的池水里,云麒跳入水中的方位又挑选得准确,很快就找到了淹在水下的太子临。
假山石向水底延伸的尖锐的石笋划破了云麒的手臂,鲜血大量地涌了出来。
云麒顾不上伤痛,抓住太子临,浮出了水面。
碧波池边,团团聚着王宫的侍卫,还有得知讯息,匆忙赶来的王与王后,他们的周围簇拥着宫女和内官。
几个被传召的御医也正匆匆向这个方向跑来。
几个侍卫上前,接过了太子临,又将云麒拉上岸。
云麒大口而急促地呼吸着,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到碧波池边的青石路上。
王急忙赶到云麒身边,抓起他的手臂,急忙召唤着王宫里为首的御医令。御医令急急奔到云麒身边替他止血、上药。
其他的御医忙着急救太子临。
好在入水的时间不长,太子临被控出很多水之后,醒了过来。
王后啼哭着把太子临抱在怀里。
“云麒的伤怎么样?”王沉声问道。
“不妨事,只是失血,将养些日子,再吃些滋补的食物,就会恢复元气。”御医令回答道。
“若是云麒有事,就会陪上你和你全家的性命。”王冷冷地说。
唬得御医令又细细地给云麒号着脉,再三确定云麒无事,王的神色才缓和下来。
王后还哀哀哭着。
王看看已经醒过来的太子临,严声下诏道:“太子临身边随侍宫女、内官,护卫不周,致使太子临身犯险地,几乎丧命,即刻斩杀,无赦。”
侍卫们答应着,将人拖下去了。
太子临听完王的话,小小的身子抖了起来,听着小井子等人渐去渐远的喊着“开恩、饶命”的颤抖的声音。
“你记住,”王走到太子身边,严厉地说,“就是因为你的顽皮才让他们丧了命,以后没有我的允许,决不可以独自走到水边和高处。”
太子临喏喏地答应着,流下了泪水。
“臣妾以为流年不利,请王命神巫滢水禳祸消灾。”王后的面上仍带着余惊未了的慌急。
王应允了,命人去传宣神巫滢水。
王后带人抬着太子临回宫了。
王命云麒随他来到日常起坐的烟云阁。
进到阁中,屏去左右后,王又走到云麒身边,拿起云麒的胳膊,仔细地看着他已经被包扎好的受伤的胳膊。
“我真的没事,请王万勿担忧。”云麒说,他忽然又笑了,“我在战场上争斗时,王也不曾这般担忧。”
“你在战场上可以凭靠自己的全身武艺,还有郁北五十骑的护卫,”王说,“可是水火无情,你又不谙水性,为什么以身犯险呢?”
云麒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临,他,是我弟弟呀。”
王静默着。
“我没想我不谙水性的事,只是想尽可能屏住呼吸,坚持的时间越长,临越有可能得救。”云麒肯切地说,“那水池其实也不深的。”
“你搬到王宫里来吧,”王沉思了一会儿说,“就住到烟云阁旁边的侍殿里。”
云麒愣了一瞬,说:“这恐怕与理不合。外臣是不允许住在王宫里的。”
“与太子有救命之恩,与社稷有匡扶之义,”王说,“寡人决定了。”
王在云麒身边默默地坐下,缓缓地说:“我忽然觉得我老了,有些事该交待给你了,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撒手去了,你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王……”云想安慰王。
“咱们父子之间用不着说些矫情的话,”王说,他的眼中只是舐犊的深情,“我不会逼迫你做出何去何从的决定,因为连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王握着云的手,他们两人的手都一样因为常年执戈弄兵而磨砺粗糙。
王看着云麒已经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厚实的手掌,一双成年男子的手掌,心里感叹着自己却不曾握住一双幼小而稚嫩的孩童的手掌,扶持、牵引着那手掌的主人云麒成长,也无福享受那缓慢而幸福的点点滴滴汇合的时光。
光阴疏忽而去,他却得到了一个成年的儿子,帮他分担着护持卫氏国与卫氏国民的重任。而在云麒作为亲卫大臣跟随他的这几年里,王也在把自己多年治国的经验一点一滴地传授给云麒。
“这个王国,只是表面上安定而已啊。”王叹着气。
云麒明白,就在三天前,他亲眼目睹了刺客对王的刺杀,也亲手诛杀了刺客。
王说:“而今临进宫已经十年了,他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所以如果你下定了决心,那么史家们会说你夺取了卫氏王朝的江山,就像当初卫氏的先祖从梅氏王朝夺取了江山,成为了弑君者。”王又叹息了,“弑君者手上沾染的血迹,也许要几代人才能抹除干净。是几代王的努力才让卫氏王国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谦谦君子之国。所以我总是难以下最后的决心,打破安定、平稳的局面。为了让卫氏王朝稳固地传承下去,我当初选择了让临进宫,如今却成了掣肘之举。”
“我明白,”云麒抚慰着王,“若是天下知晓了临的身世,则王的威严何以取信于群臣,何以号令于天下万民?名不正则言不顺,”云麒微笑着,“我的身世如若大白于天下,朝臣们会疑虑重重,非议纷纷。卫氏王族则会争端不断。列国争雄的时代,若卫氏国内乱,很可能会引来强国的鲸吞。”
王紧紧抓着云麒的手,“万物生长,造化弄人。有你这样出色的儿子,我之幸也;我几乎与你失之交臂,找寻回来却又不能将卫氏的江山直截了当地交托给你,虽然你的才能与这江山最为匹配,我之命耶?奈何!奈何!”
云麒依然笑着,笑得爽朗且对于世事的艰难毫不在乎,“经过了艰苦的争战,我对于我所护卫的山河与臣民有着超出常人的珍惜与在意,所以我更不愿它因我而毁于一旦。父亲!”云麒用力握了一下王的手。
这是云麒第一次这样由衷地亲切地称呼王,他不愿像太子临一样叫卫子湛“父王”,他觉得这个称呼里包含着畏惧,而在他的心中,卫子湛是他敬爱的饱含着浓烈的血肉亲情的至亲的亲人,就如同大将军云朗也是他的父亲,是抚育他长大,身体力行教导他的至亲的亲人。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给予了云麒深厚的父爱。
王用力回握着云麒的手,强忍着眼底的热泪。这是他的儿子,可以向天下炫耀、引以为傲的儿子,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国至尊,名副其实的王者的荣耀。也是身为一个男人的骄傲。
“事且再谋,事待人为,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王爽朗地笑了,有一个好儿子和自己并肩作战,这世间有什么不能攻克的难关呢?“当年第一代卫氏王立国的时候,当时的神巫曾说神灵许卫氏国三百年太平岁月,属于我们的时候还长着呢”。
云麒理解王话语中的豪迈之气,那是掌控着王权与军队的霸主内心自信的流露。
云麒也在笑着,发自内心的与王意气相通的笑。他的容貌与王并不相似,可是他们笑时的神情却一模一样,有着无法抹杀的血缘的传承。
夕阳籍着昏暗的光线走进殿里偏斜的角落里,王依然絮絮地说着卫氏王朝的旧事,那些深藏在云麒血液里的,割舍不去的生命的遗迹。
祈年殿里,滢水与璎珞虔诚地祈祷着,滢水祈祷着卫氏王朝与卫氏王族的平安,璎珞却在为云麒的平安祈祷着,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秘而不宣的心事,她强作沉静的眼神充满了生命里最殷切的渴望。
十四
岁月厮混着就过去了。
云麒在王的敦促下,搬到了王宫居住。此后又因为平定了卫氏国的内乱而被王破格升职为将军。
为了这个职衔不伤及到云朗的尊严,也为了维护卫氏王国一直倡立的父尊子卑的伦理纲常,云朗被尊为“大将军”的职级,这是卫氏王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尊号。
御史薛综礼少不得又弹奏了一番,甚至太尉郑子玄私下里也颇有微词。
王后也在王宣布了旨意退朝后,恳请王再思虑一番。
“妇人修懿德,不得干国事,王后自回中宫保养身体要紧。”王淡淡地说了一句。
“臣妾……”王后灰怆的脸色在烛火的照映下惨白得如同冬日里的寒霜,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臣妾告退。”
但是大臣们的议论纷纷而来,王虽然再三压服,还是时时引起惊扰,朝堂臣心不稳。
云麒请王收回晋升他将军的成命,未果后,又自请镇守西北边关,戒备近年来蠢蠢欲动的狄氏国,期望减缓王的压力。
最终去西北边关的是云朗,一来他怕云麒年轻气盛,有个闪失。二来云夫人缠绵于病榻,云朗明白她的病是因为惦记身在王宫的太子临,是和亲生儿子不能相见,即使相见也不能相认的苦肠愁思,所以云朗想让云麒陪在云夫人身边。而且大将军戍守边关,再大的尊号在朝臣的耳中浅淡了,朝中对于王的怨气也就会逐渐削减下去。
云麒送云朗出行的前一晚,父子二人在云府的花园敞厅里把酒话别。
从云麒十五岁开始承担领兵勤王之责,这对父子就很少有时间在一起小聚闲话家常。
年复一年,时间如白驹过隙,抛闪得人措手不及。
云朗看着给自己敬酒的儿子,面上不由自主地浮现了笑容,眼睛里充满了作为父亲专有的慈祥与温暖。
“我从幼小起就习武、攻读兵法、研究布阵、破敌,”云朗说,“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云蔚终其一生都像云家世代传袭的将军一样在战场上争斗,况且从前卫氏国还不像近年这样平稳、安定,所以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更少。有了你之后,我也无法放下勤王的使命,似乎不知不觉间,你就长大了。”
云朗饮干了爵中酒,云麒又恭敬地给他续满。
“你在骁勇军受训的时候,反而是咱们父子最亲近的时候,尽管那时,我也得硬起心肠,对你的伤痛视而不见。”云朗长叹了一声,“儿子,无论是云家忠于王命的家训,还是男人生于世上勇于担当的责任感,我都必须把你培养成独立、顽强的男子。”
“父亲,您的苦心,我全明白。”云麒笑着对云朗说,“我也深知天下没有不疼惜儿女的父母,所以我从未怨恨过您。而且我打从心坎儿里敬重您、佩服您。我从少小时就想过,我,云麒,要像父亲您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子。绝不会辱没先人。”
这对父子郑重地举起爵中酒,相对饮干。
夜晚里,虫儿借着渺暗的月光,在朝露凝结的前夜,沉响个不停。
“我从前多地征战,却从未注意过蝉叫也如此动听。”云朗凝神谛听着蝉声。
梧桐叶细细如丝,初长,在清凉的深院夜色中轻轻摇曳。
良夜如斯:安逸、静好,平常人习以为常,却是云朗舍弃了个人的安居,于鞍马争战中换取的。
云麒明白父亲此时的心思: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着云朗已经生了皱纹的面孔,云麒不禁想到,父亲又何尝不是不知不觉中变老了呢。
“父亲,此去征途万里,您要多保重身体。”云麒切切嘱托着。
云朗笑着点点头,又举起了酒爵。
云夫人拖着纤弱的病体,来到了敞厅,“夜深了,露水重,你们父子俩小心着凉。再说,夫君明早就要起程了,别再喝了,早些歇息吧。”
云朗和云麒答应着,站起身。
云麒搀扶着云夫人,送父母回房,和父母又闲话了一时,也回房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