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航月
作为女人,我一直不喜欢坐火车的软席。
不喜欢的理由是,软席不通风,密闭的4个铺位的空间被一道门挡在里面。除了空气不能流通,要自杀式地呼吸太多别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以外,更多的是不安全性。更糟糕的是满铺都是男人,都是男人的鼾声。
如果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有三个铺位是男人,一个铺位是我-女人,这样的排序,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但是这样的想象只是一种想象,是大脑的过滤器,而它真实的到来,屏蔽了我的思维。
有些事情可以想象,想也白想。有些事情够不着想,轻微地在脑际一闪而过,仅仅一闪而过,就来了。
从湖南的吉首坐天使支教的越野车5个小时后到长沙,普通的周日,普通的我没有想到坐高铁、赶火车的人这么多。高铁从长沙到深圳的票已经售完。火车票,紧抢慢抢,牛人帮我抢了一张当晚11点多从长沙到深圳的软席。
这张我一直不喜欢的软席的到来,在天使之教的越野车到达长沙火车站之前的几分钟。10车10座,美好的数字没有让我心里有舒坦的感觉。
在上车之前,先等了几个小时的车。
长沙软席候车室,烟雾缭绕。我拿着票问火车站值班员确认后,才落座等待。什么软席候车室,我都惭愧听到高票价后的服务水准。
软席的不愉快在心里有阴影后,又有了票价跟服务不平等的差距,心里的阴影更深。
好不容易等到晚点的车来了,再去抢我的席位的车厢座位后,两个下铺已经有两个中年男人躺在上面玩平板电脑。剩下两个上铺还没有人。我一阵窃喜,我希望等待一个女人的出现。不管是中年女人,老年女人,年轻女人,甚至一个小女孩都行。这样,我内心的安全感就会大增,心理负担就会减少。一个人到中年的妇女的我,有如此负担也许有点矫情。
在希望等待中,一个很胖的中年男人,穿着大红色T恤,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走进了我的视线里。一个大块头的身体让我突然间的愉快和希望变成了失望,像晴天中突然降下了冰雹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我站在10号车厢的门外的走廊里,走廊外面是火车面对的长沙黑夜。
我的白夜比黑夜更黑。
我先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回到10车厢10号中铺的位。
放行李时,下铺的中年男人问我,到广州还是深圳?
我说,深圳。
话音还没有落下,我便踩在下铺的把手上往中铺爬。中年男人手不离苹板电脑,眼睛也没有向我看,却能准时地告诉我:小心点,别磕碰了。
我说了声谢谢,已经敏捷地上了中铺。谢谢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温暖,没有一点真心的语气。警觉心让我的内心缺失了人性中最善良真诚美好的一面。我一个中年妇女,也怕碰上色狼。
红衣男人在我躺下中铺后,放下他的行李,笨重地爬上12号中铺。躺在铺上给孩子打起了电话,声音洪亮,中气很足。
我面壁隔板的方向侧躺着。
红衣男人在12号的中铺平行着方向像我这样侧躺着,他侧躺的空间可以让他有足够的呼吸空隙。如果他侧躺着向隔板的方向,他只能有短促的呼吸。
仅仅三分钟,红衣男人在我身后的12号中铺上已经鼾声四起。
三分钟的时间,打雷的轰隆声穿墙而过。
三分钟,我滴在眼睛里的眼药水还没有被眼睛的透明晶体完全吸收,红衣男人的鼾声就已经像滚雷一样,从12号铺位滚到10号铺位的上空,回旋又回旋,然后滚到10号车厢的整个软席包间。
这个难熬的时间是凌晨零点零5分,11点46分火车启动后的14分钟之后。红衣男人就把鼾声打在了我的铺位上空。
像几十匹马在水泥地上打滚,像油桶被燃烧后从上到下滑落的声音。我辗转了一个小时,似睡非睡。梦里到处是鼾声,我闭着眼睛行走,摸着墙走路,一不小心拿错了别人的鞋子,踩了白色的地毯,听到装修房子的打墙声。我在无数的噪音里穿着别人的鞋子逃跑,我逃跑一种声音的追赶,就在摔倒的瞬间醒来。原来红衣男人的鼾声比我梦里装修打墙的声音更响,比火车行驶在轨道上的声音、鸣喇叭的声音更响。
我在响着无数匹马的嘶吼声里失眠。
包间里的灯没有熄灭,明亮的灯光把小小的包间软席铺位照得通明,每个人脸上都油光可鉴,也清晰可见。
我转过身,好奇地注视着红衣男人打鼾的样子。他平躺在很薄的枕头上,双手平放在身体的两边。这应该是一种最好的睡姿,但是鼾声却从红衣男人的嗓子到喉结再到鼻腔,很完整的呼吸系统,很有秩序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呼吸转换。他在睡梦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打鼾,在无法正常地疏通呼吸。
他打结的鼾声里,是我更多的担心。我担心他的鼾声突然戛然而止,没了呼吸。我担心他的呼吸道血管会在一瞬间崩裂,流血。我担心他的鼻子会被强大的呼吸气流堵塞不能吸气。
凌晨3点了,我还睁着眼睛,醒在鼾声里。
下铺的两个中年男人安静地没有一点鼾声,他们熟睡在梦里。
凌晨三点多,我再次有点睡意,又是恶梦中的声音。梦里,一群孩子们追赶着狂叫的狗让狗闭嘴,但是狗不仅没有闭上狂吠的嘴巴,而且向孩子们扑来。我为了救孩子们,迅速向狗扑去。我被狗咬伤,鲜血淋淋,孩子们大叫!血!我在梦里晕了过去。
在凌晨的六点钟我醒来,梦里的血变成身后的鼾声。鼾声仍然如雷贯耳。
我寻着鼾声,转过身,侧过脸,很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打鼾的红衣男人。他沉浸在他的梦里,嘴巴一张一合,合时发声,张时呼吸。他的鼻孔也一张一吸,配合嘴巴发声的节奏,开、合。一个男人的嘴巴和鼻孔,两个器官,联合起来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声音,真的很奇妙。
我担心他在鼾声中会扯断了毛细血管,像我梦里的鲜血。
我希望他在鼾声中醒来、起床。把这鼾声停止在凌晨的六点钟里。但他没有,鼾声持续,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恨不能用手去捂住红衣男人的嘴巴,或者大声叫醒他。但我没有做。
好不容易到7点钟,我下铺的中年男人起床,洗漱。我不知道他昨晚是否跟我一样一直在梦里?还是没有睡着?他轻轻地打开挡住四个铺位的门,外面的空气一点点地穿门而进。
这点清新的空气透进鼻腔的那一瞬间,我才感觉到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的是大蒜、葱,以及其他蔬菜水果在胃里发酵后被气管呼出来的混合味道,还有男人汗液里分泌出的汗臭味,穿了运动鞋后的汗脚味。
一夜没有睡好,我的眼睛红肿,肿胀,瞳孔里没有光。
鼾声仍然此起彼伏,一个接一个。
下铺飘来浓缩咖啡的味道,泡面的味道。这些新鲜的气味覆盖了一整个晚上三个男人胃里呼出的二氧化碳。
下铺另一个中年男人也起床了,洗漱好后,他在外面的走廊里吃了海鲜泡面。然后他坐回他的铺位,用一个骨质的牙签在剔他的牙。他吮吸着牙缝里的杂物,转过头面向隔板。他剔牙时用手挡住嘴巴,这个动作让我猜出他是广东男人。在广东,优雅的男人能优雅地完成饭后剔牙的细节,细节里是一个地方浓郁的地域色彩。
他要在广州站下车,换过车票后,他安静地注视着窗外,并等待着下车的时间。
红衣男人的鼾声仍然在继续,似乎没完没了,永不停止。
红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面对隔板侧过去,他如雷般的鼾声,还在无休无止地继续着。
8点12分,火车临时停车。
红衣男人终于停止了鼾声,戛然而止。他伸手拉开窗帘向外看了一眼,然后翻身下床。他终于从床上醒了过来,并且终于终止了响彻了一夜的鼾声。
突然间的响声停止,顿然消失,有点空旷。
8点15分,火车播音开始,在鼾声停止的两分钟后,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白天世界里的声音又像每天那样如期而至,我们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白天世界里的生活已经开始,开始在一个女人红肿的眼睛里,也开始在红衣男人洗漱后的对话里。
我问红衣男人:昨晚睡好了吗?
红衣男人有点腼腆地说:我知道你昨晚没睡着。我一直担心我的鼾声影响别人。
原来红衣男人打着鼾还能知道我一晚上的折磨。
这个病很厉害了。之前,每次出门都带着药,一种进口药,吃了就会好一些,这次出门走得急,没有来得及把药带在身上。很多年的病,很难治。
我所有的抱怨都在一刹那飞向了车窗外面,我的红眼睛里剩下的是跟红衣男人同样表情的无助的眼神。
作为女人,我在想,是怎样的一个伟大女人在每天如雷般的夜里安静地走进红衣男人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