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吴根生从公社开会回来,走到一处水稻田边,蹲下身子,他一手拿下帽子扇着风,一只手从稻田里扯起一棵水稻秧苗。只见他浓黑的眉毛紧拧着,络腮胡子上挂着汗珠,焦黄的牙齿里不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好像牙疼一样。他对着秧苗瞅了半天,然后又将秧苗小心翼翼地插进田里。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点上一支烟吸起来。他似乎很有闲情逸致,缓缓地吸一口烟,然后轻轻吐出,烟雾在头顶上打着圈儿,变幻出各种图案来,他愣愣地看着。表面看他很平静,其实,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今天胡副书记点名说他们村的文水谷是投机倒把的典型,对他要进行批斗,而文水谷是他的朋友,这该怎么办呢?他心里正犯愁。
突然,他猛吸几口烟后,就把烟狠狠地甩在地上,嘴里骂了一句刻薄下流的话,起身慢慢朝家走着。他在心里想道:文水谷出外搞副业是经过大队批准了的,赚的钱都交给了小队,他只是拿工分,这错在哪儿?要说错也是我们的错呀,现在要批斗他,这不是他娘的自己抽自己的耳光吗?
他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对策,不觉来到了村前北边的山岗。这条山岗有一条小道出入村子,因为村子边还有一条大道,而这条小道平时很少有人走。小道如光溜溜的鳝鱼背,有的地方还有腐烂的树叶铺盖着,脚踩上去又软又滑。紧靠路边的是陡峭的山崖,崖石或狰狞如魔鬼,或慈祥如佛老,有的如跃似蹲,有的眠目静思。石间的一些蔓藤悬挂着,风一吹,就晃荡起来,如同一个牧人挥动着鞭子,这些鬼仙统统臣服在他的脚下。
下得山岗来,村子就在眼前。太阳快下山了,房屋的墙壁沐浴在红色的光辉里,石墙上写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农业学大寨”的白色字迹,歪歪扭扭的,甚煞风景,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找一个会写字的人写呢?话可说回来,村里有几个认得字?吴根生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有的人家烟囱开始有白色的烟雾在袅袅上升,村边水田里的庄稼也被轻纱似的烟雾笼罩着,有如蓬莱仙阁一般。有两个牧童在牛背上唱着信天游,收工的女人们肩上背着在田塍边割的青草,疲惫地往家走着。吴根生一声不响地跟在她们后面,要在平时,他会动手动脚或拿些占便宜的话来开开心。
他在一家院子前停了下来,见院墙壁黑板上写着:“男人出粪,女人放水。”看了就知道今天是男人挑粪,女人挖沟排水。他走进院子里,故意干咳一声,见没动静,便大步流星地跨了进去。
进到屋里,只见靖竹花和文水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见到他进来,二人的神色有些慌乱。
吴根生见到此景,心里立刻如狂涛恶浪般翻腾着。他强压怒火,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怪怪地说:“呵,你们都在这儿,没打扰吧?”
“你看你说哪里话,我也是找她说个事,我这就要走。”文水谷起身要走。
吴根生拦住他,说:“我正要找你。”
“有什么事?”
吴根生用一个胜利者的口吻说:“有人向公社打了报告,说你搞投机倒把。今天公社开了会,要处理你。胡书记还批评了我,说我充当了你的保护伞。”
文水谷身材瘦长,脸上好像没有血色,不过两只眼睛和善而机灵,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书生。要是一个外地人绝对会奇怪,这穷山沟里,风刀霜剑,烈日严寒的,他怎么就没有山里人的粗犷呢?
文水谷似乎是早有思想准备,并不惊慌,但他一句话也没说,竹花也神情黯然地望着他。
吴根生心里有一丝不被察觉的快意,瞟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