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坳山村座落在四面环山,茂竹修林的大别山区,房屋顺坡而建,院子和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白条石砌的。村前有一条很缓的坡道通向村里,但是人们却习惯于走那青石板路。片石铺就的石阶窄小而被磨得发亮,石阶间都长着青青的草,叶儿绿得发黑,茎杆比任何地方的草都显得粗壮,无论风雪天旱,它们总是郁郁葱葱,那是因为他们默默地承受着人与动物的践踏,所以才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隔三二百米望去,石阶间镶嵌的青草,就像一架架绿色梯档的梯子。每家院子里都有一两株高大的枣树,枝桠间有鸟巢。有的枣树底下系着耕牛,屋檐边有一个水凼子,是用来沤肥的。牛的饲料晒干又是灶里的柴火,常常是将山里打来的青草放在牛的脚下,牛吃饱了草也晒干了,老大娘们哄着孙子孙女,拿着山里人制作的“搅棍”把干草扭成麻花状,他们叫这是“扭把子”。然后,捆好放在阁梁上,做饭时再拿下来烧。院子一年四季总是臭哄哄的,牛粪牛尿流进水凼子,屋里扫出的灶灰、垃圾甚至人尿和小孩的粪便统统都倒进去。有一点门路的人,比如城里有亲戚朋友给他们送点煤炭来,他们就把煤炭兑牛粪,做成鸡蛋大小的煤球,好烧又省柴。
文坳是七十年代初,由鄂东山区多个自然村组合,并以文坳村命名的大队。这里的语言在湖北方言中别具一格,它基本上属于北方方言,是古楚语与早期北方方言融合后的变体,与普通话有很大的差异。这里的人叫父亲为爷、伯、大、父,叫母亲是姆妈,叫爷爷是爹,叫奶奶是婆,叔叔、姑姑按大小次序叫几爷,末小的叫细爷,丈夫叫妻子是堂客、屋里人,妻子叫丈夫是外头人;男孩子叫儿伢,女孩子叫女伢,结婚叫过喜事,离婚叫打脱离,出嫁叫出阁,怀孕叫怀毛毛、有喜,如此五花八门。
文坳村有一个打谷场离村子很远,那是一块天原平地,场地用三合土碾压,瓷实透着青色,光洁照人,硬度不亚于混凝土。打谷场周围是堆得高高的稻堆,站在远处看,就如一朵朵黄色的云朵。稻谷还未脱下,脱下谷子的稻草是牛的饲料,村民们床铺上的草垫,厨房灶头的柴禾。还可用来打草绳草纽,用来捆收割的稻谷芝麻等。在乡村,没有一样是无用之物。说到这世上没有无用之物,还发生了一段笑话。
那一天,吴根生和队里的男男女女在场上用脱粒机脱谷,这个时候的人是最活跃的,不论男女老少,荤的素和笑话,平时开不得玩笑的,此时也可拿来说笑。
吴根生说:“这个世界还真是蹊跷哈,长的谷人吃,长的草牛吃,还没有一样东西是没有用的。”
王会十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从前有两个仙人,一个尖滑,一个老实。玉帝问他们谁愿意投胎下凡做牛。那两个仙人不晓得这凡界做牛有什么好处,便问,我们下去吃么事喝么事?玉帝说,你们吃的是田草,喝的是塘水。那两个仙人一听真高兴,原来这么好啊,吃的是甜草,喝的是糖水,便争先恐后要下来。玉帝说,只能下去一个。两个人都争着要来,玉帝一想,便让他们一个投胎为水牛,一个为黄牛。”
王会十的确是个乡村的人才,他的典故特多,是真是假,山里人读书不多,难以证伪,所以都很佩服他。听他这样一说,一个个点头。
吴根生点点头说:“还真有道理。这犁田黄牛不行,只有水牛;而山地水牛太笨,不如黄牛省事。”
银铃说:“我就想不通,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被玉帝骗下来了呢?”
王会十嘿嘿一笑说:“我不是被骗下来的,我是看着你下来,就跟着追下来的,没想到还是被人家抢了先。”
金菊说:“脸真厚,当心他男人揍你。”
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竹花说:“这玉帝还真会骗人。”
王会十看了竹花一眼说:“说这世上没有无用之物也不是太恰当,比如有的男人就没用。”
这话引起人们的哄然大笑,人们知道这话的意思。竹花转过脸去,挑起一担脱粒了的稻草朝草堆走去。
吴根生横了他一眼,吼道:“你有用又么样?哪里去用?你家的母猪给你用?不想想再说话。”
人们哄然大笑。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智慧,如果一个人被骂,所有人都缄默的话,势必就是一场祸。假如这时人们哄堂大笑,那就意味着不过是一场玩笑,自己跟着笑一回,矛盾就化解了。不过,吴根生不一样,他骂了人是没人敢生气的,也不光因为他是书记,而是他在村民中的无人比拟的威信,他视群众如手足的情谊。
银铃骂道:“你不做声,看有人把你当猪卖了啵。”
王会十也自觉玩笑开过了头,便不再作声。打谷场上只有脱粒机那“嗡嗡嗵嗵”的声音。
吴根生挑起两捆草,朝着打谷场边的草垛走去。竹花在那里把一捆捆草递给在草堆上码垛的人。
吴根生走过去,轻声对她说:“别生那个穷叫驴的气,不值得。”
竹花没理他,只是把头往下低着。人们不知怎么都知道他男人没用,大概是从他们一直没生育联想到的。那些人只要有人一说男人没用,就朝她望,望着她笑,她的脸就没地方放。
吴根生以为她没听见,声音大了一点:“我叫你别生那个丑八怪的气,你听见了吗?”
竹花点了点头。
码草垛的那人说:“吴书记,哪能要你挑草呢,你来码垛,我去挑吧。”
说罢,就从草垛上跳了下来,朝打谷场上走去。
那人似乎是有意让他们在一起说说话,吴根生也似乎有很多话对她说,可此时,却只是望了望她,一句话没有,低头码着草垛。
谷打完了,人们又开始在这里嬉戏。这里是村民们最喜爱的地方,男人们在上面摔跤举重,小孩在上面跳房子抓石子打纸弹踢毽子。谷堆里总有一些没有收拾干净的稻谷,鸡鸭猪狗便来寻食。有人经常在草垛里掏到鸡蛋鸭蛋,还有麻雀蛋。打谷场在周围是一片坟茔,白天谁也没有想到,只是到了天黑,这里就是一个鬼怪出没的地方。拿村民的话来说,白天人在唱戏,晚上鬼在作怪。这个打谷场,就是一个舞台,生旦净末丑,魑魅魍魉轮番登场,演绎着一出出悲欢离合的活剧。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长着鹭鸶一样长颈的王会十,他吹灭了油灯,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贼头贼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朝打谷场走去。他的身子很经,脚下没发出一点声音。走路不出声的人,是很令人恐惧的,谁也不愿意跟这种人一起走路。他们说这种人不是命不长,就是鬼魂附体。所以,乡人走路,特别晚上走路总要千方百计弄出点声响,踢踢脚下的石子,狠狠地放一个屁,或者是用力咳嗽,总之不能像影子一样飘着。
王会十就是要做这样的人,要做一个“鬼”。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要到草垛里去摸鸡蛋。因为,他不养鸡去摸鸡蛋,就有些理不足了,心里有些虚。他走在路上,因为打谷场是他最为熟烂的地方,不用睁眼看,就知道方位。很快,他就到了打谷场边,面前出现几个高大黑漆漆的影子,这就是稻草堆。他的心蹦蹦跳着,小心翼翼地躲在草垛旁,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侧耳细听,听到草垛里有异样的声音,他想说不定今天能捉到一只鸡,管他是谁家的,他要抓回去熬一缺罐子鸡汤。想到这儿,他的心狂跳不已。可是,他觉得不对,那声音来自头顶,好像是草堆上面发出来的。他伸长脖子朝草堆上望去,却听一阵“啪啪”的声音,一只鸟儿冲了出去。他感觉是一只斑鸠,也可能是一只野鸡。他失望地“哦嗬”一声,腿顿时软了。他失望地呆在那里。他还是不甘心,又朝另一个草垛转去。他看到草垛旁,有一团黑影子在蠕动,而且还有轻微的喘息声,他以为是一头猪。他大步上前,打开手里的电筒照过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
那个男人立刻翻身落下来,用手遮挡眼睛,女人则侧着身子,抓起一把稻草盖在脸上。王会十看清了那两个人,这才关了电筒。
他呵呵一笑说:“陈大队长,没想到是你在这儿快活呀?”
那个男人就是在队长陈文生,而那个女人就是“钢自车”的老婆。
陈文生说:“怎么是你?你在谷场干么事?”
王会十压抑不住兴奋的心情,说:“不瞒你说,我是想来摸鸡蛋,没想到你们在这儿,对不住哈?你还真有办法,在这地方办事,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谁会发觉得了?也亏了你才想得出。”
平时村里人谁见了他不得惧他陈文生三分?可现在他手脚被人抓住了,他再也凶不起来了。
他还是低沉地吼道:“王会十,你这个怪种!你想做什么?”
王会十呵呵一笑:“你说我想做什么?我一个单身汉,想跟女人亲热,那是做梦!平时就是不见光身子的女人也想那事,你说我还想做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女人。那个女人正慌乱地穿衣服,便惊叫了一声。
陈文生又阻止道:“叫什么叫?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王会十说:“是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陈文生说:“你不能老是捕野食吃,这样吧,这次你放过我们,我给你说个媳妇。”
“远水解不了近渴,现你在你给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跟她亲热。”
王会十一边说着,一边就脱衣服。女人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可刚一站定,双腿又瘫软下去。试着站起来,又软着跪了下去。
陈文生说:“我提你当队长,然后再提到大队当干部。”
“别说那些没用的,当了大队干部还不是为了玩女人?”
陈文生挥手给了他一耳光。
王会十恶狠狠地说:“你要想继续当大队长,就给我滚远点!别碍我的事!”
女人穿好了衣服,哆哆嗦嗦地迈腿在走,却被陈文生抓住了。
陈文生低声说:“为了我,你就让他玩一次。这也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家。”
女人哭着说道:“你们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们!”说完,双膝跪了下去。女人眼里大颗大颗的泪往下滴。可是,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谁能看得见她的泪?
王会十恶狠狠地说:“别他姆妈装得像个黄花闺女似的,刚才跟他玩得热火朝天的,到我这儿就冷火气烟的?”
陈文生钻进夜色中,一会儿就不见了。王会十像饿虎扑食一般把将女人按在稻草上,女人挣扎半天,力气用完了,只得睁大眼睛惊恐万状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起风了,旋起的稻草发出“嘘嘘”的叹气样的声音。
完事了,王会十发现女人不动了,他喊了一声:“苦果,苦果。”
可是,那个女人还是一动不动。他一下急了,抱起女人狠狠地掐了一下她的人中。女人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王会十害怕了,把女人抱在怀中,不停地安慰她。
“苦果,我没有害你,只是想女人想疯了,你别哭,让人听见你今后不好做人。”
这样一说,女人不哭了,一把将他推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家里做去。王会十上前搀扶,她又猛地推开他,喊了一声:“滚!”
他不再搀扶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眼看到了她的家门口,进了家门,他才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