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还有“特异功能”。她说她能和她逝世的丈夫说话,只要用一枚铜板,在桌面上擦几分钟——说实话,这一点我相信。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坚执的唯物论者,我相信一个说法:任何一个实实在在的物理问题,追究到顶,都是哲学问题。我也从来都相信这个世界不是偶然生成:这么精美的世界、这么壮伟的奇观、这么一丝一毫一厘都差之不得的精妙搭配,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偶然;这么精密的人体构造、这么精密的骨骼血肉,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偶然;这个世界怎么可能只是偶然诞生,我们怎么可能偶然出现,又偶然相逢。既然全都是必然,那灵魂一世又一世的转生又有什么稀奇?既然这样,我甚至可以相信,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如果我呼唤三毛的灵魂,她会笑笑地出现,虽然我的肉眼看不见,但是我的灵魂层面会接触到她的灵魂层面;而我们所爱的人,即使他已经逝世,如果你呼唤,他也会把灵魂散漫在你的周围,如同空气,把你轻轻地、温柔地包裹起来,如同温柔的新絮包裹住刚出生的婴儿——此刻的你莫名地想落泪,却不是因为孤单。
——那么,她和她阴间的丈夫谈话,又有什么不可以?
甚至有一次,一九八四年,她参加台湾作家醉公子主持的“阴间之旅”活动,灵魂竟然见到了干爸徐。这一切,你可以说是幻觉,也可以说是真实。而一个美国的叫作尼尔的人,用他的黄色笔记簿的纸,拿笔悬在上面,运用心灵感应,由一个叫作“上帝”的家伙写出来好几本书的文字。
——那套书的名字,就叫作《与神对话》。
世人爱三毛,爱的就是她的传奇,抑或说是“神奇”。
她能跟她的盆景讲话,而且还是讲的西班牙文,怕这些根生土长在西班牙语环境里的花花草草,听不懂中文。
一次,一个接近黎明的暗夜,三毛要睡,照例要给盆景一棵一棵地讲下来,都是夸奖的话,好比这一棵花开得好,那一棵叶子绿得有精神。
这样的“发神经”,我也常干。
旧年间,有一年过年,午夜十二点。
到处都在爆,在炸,在乱,在响,在明,在亮。鞭炮噼里啪啦,二踢脚“咚——当”“砰——”,钻天猴儿“吱扭吱扭”,拖着长长的尾巴一个劲往上钻,起火是典型的火树银花,蹲在地上,像个扫把,火星子乱迸。焰火像圆球、像杨柳、像五角星、像鸡蛋——椭圆的,像北斗七星,红、绿、蓝、黄、紫、粉。街道上没有人,除了我。个个都在自家门口制造混乱,光影横空,楼影散乱,我的影子也长长短短,明明灭灭,忽忽闪闪。
心颤肝颤,头晕耳鸣,仰天大叫:“过年喽——”
上楼返家,摸摸家里的三盆扶桑,一盆开花,一盆不开花,一盆刚长嫩枝新条,说一声:“过年好。”摸摸家里的硬木沙发,啊,你们被肉重身沉的大屁股压了整一年了,“辛苦,辛苦,过年好。”家里的书橱,新书也装、旧书也装,外文书也装、中文书也装,现代的、古代的,一锅里搅稠稀,既不牢骚,也不抱怨,好风格,好境界,“辛苦,辛苦,过年好。”椅子、床、电脑、电视、床单、被罩、阳台上的晾衣架——现在还挂着衣裳呢,你们大家过年好,过年好。
没有旁的心思,就是觉得万物都有灵。甚至旧时农家过年,家家要把箕帚和铁锨放平,心疼它们辛苦一年。
三毛一棵一棵讲下来,一路讲到书架上一棵盆景,叶子垂着,没精打采。她来气,忘了鼓励,张口就骂:“你呀!死样怪气的,垂着头做什么吗?给我站挺一点,不要这副死相啊!”
那个盆景中的一片手掌般大的叶子,就像机器手臂一样,咔咔、咔咔往上升,一直升,一直升,升到完全成了举手的姿势才停。
三毛一吓,跑到屋外,一晚上不肯进屋里来。
她的女友路斯去世,当初她们曾经约定,若是有一方先走,灵魂要给对方一个“显示”,于是三毛心里对她说话:“路斯、路斯,你就这么走了,不守信用的家伙,怎么死了一夜了没见分明呢?我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结果,几秒钟后,客厅和花园之间的珠帘子,“啪”的一下重重打在关着的木门上。三毛从卧室里飞跑出去看,那副珠帘又无风自动,再度“啪”的一下打到门上,然后才由着惯性,嗒、嗒、嗒地轻轻摆动,直到完全停止。
世间事,就是这么神奇。科学家甚至也无法断定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灵魂存在。而“灵魂”这个题材,好比是冥河岸边诡异的花和叶,在我们的想象里,闪烁着荧荧的光彩。昔日流年夕照晚,田间陌上三三两两的农人吆着牛回家,妇人端上小菜和热饭,一家人饭毕乘凉,小孩子团团围绕老人膝下,听爷爷奶奶辈的人讲古,这个“古”里,十之八九都有“灵魂”出场,或索债,或还情,或恐怖,或情深。
说到底,所谓的“灵魂”,大约就是曾经的生者对于这个花红柳绿的繁华富贵地、温柔红尘乡最后的牵念和留恋。
只是我们一心思谋衣食权位、锦绣前程,对于他们视而不见。只有三毛,哪怕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可以和那些陌生的、孤独的灵魂沟通:
细细碎碎的雨声撒在塑胶布上,四周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迹。
有东西来了,围在我的身边。
空气转寒了,背后一阵凉意袭上来。
——不要哭,安息呀,不要再哭了!
啜泣和呜咽不停,他们初来不能交谈。
可怜的鬼魂,我的朋友,有什么委屈,倾诉出来吧,毕竟找你们、爱你们的人不多!
云雨中,除了那条河水愤怒的声音传到高地上来之外,一切看似空茫宁静而安详。我将自己带入了另一个世界。(《迷城——雨原之三》三毛)
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们不知道给她讲了什么,促她改变了行程,快快地要求下山,然后快快地乘火车离去,由此幸运地和同伴捡回了命,因为那日发大水,失踪了六百个老百姓,尸体找到的却只有三十五具。
而三毛写的《药师的孙女》,大家都以为是想象力丰富的女孩的空想,可是,我倒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她真的曾经有过这样安宁的一世,曾经真的是一个孤独的老药师的小孙女,真的做过一个年轻英俊的猎人的妻,过了短暂的、遗世而独立的一世。
死时年仅十九岁。
而她今生,死时也不足五十岁。
一生行脚,终于止息,冉冉没入云水。
3|那样贴切,哀音不绝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南京。
秦淮河畔,舟畔舫边,那摇着折扇的翩翩公子呢?那檀口点丹砂的妙目佳人呢?那不绝于耳的管弦丝竹呢?那掷骰联对的酒韵茶香呢?那倾心一酬的爱情呢?那曾经的繁华呢?
这里有雨花石、有盐水鸭、有秦淮八艳及云锦、牙雕、玄武湖、莫愁湖、朱雀桥、夫子庙。这里的日头温婉,月亮清寒,星夜有点点萤火,映照着秦淮河。
时光如水,它兴过,也衰过。兴时不用说,莺歌燕舞红脂水,雨恨云愁三月天;就是衰败时,此地亦不过是稍显零落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可是,三毛一家搬迁来之时,一个金粉繁华之地,已被兵燹蹂躏,如断枝枯叶,零落成泥。好好一个人间,翻成血池地狱;好好披一身人皮,行凶作恶的人却如狼似鬼。
南京啊,南京。
现在已经大概没有几个人记起那个《南京大屠杀》的作者——自杀的女作家张纯如的名字。人如其名,活得太纯太真,于是太累。一颗现代的心,承受不住过往人类犯下的重罪。
记忆如碎珠,如水银,在岁月的长河里翻滚,浮浮沉沉,有的被遗忘,有的被深藏。大块无情,天苍地黄,人尚且如蚁,又有谁能记得起谁的离合悲欢?
亏得三毛年岁小,否则那样敏感如同蝴蝶须,不堪承受一瓣落花的心,怎么经得起这样的离乱凄凉。
日本正式签署投降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三毛跟着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同离开重庆,来了南京。陈嗣庆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住进南京鼓楼头条巷四号。这里比起狭窄逼仄的山城居住环境,便是大不同了。一幢宽敞的西式宅院里住下了三毛一家和三毛的大伯一家。
成年人的世界和小孩子的世界,好比油和水,层次分明,互不掺杂。成年人操心挣钱养家,小孩子忙着叫闹玩耍。好比“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当年的三毛是真的“跨了大竹竿围着梧桐树骑竹马”;及至雪天,又打雪仗——在雪地里逃不及吃堂哥一颗大雪弹;三毛的家中居然会有假山,还种有桑树,能采桑叶,不知道是不是要采来喂蚕;家中女眷养鹅,曲颈长脖向天歌,可以看家护院,也会欺负小孩,见小孩身量小,会追着抻脖子去啄——三毛便在后院被鹅追赶……
而她追忆的这一切,都只为的感念她脚上穿得舒服的中国鞋子:夏天穿的是碎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襻扣横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便没有横襻扣,它们的形状是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着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棉被似的,跑起路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好比小鸭子出壳时一眼扫见的若是一块红布,便认这块红布为母,见一只狗,便认这只狗为母,因为有一个雏鸟情结;所以三毛一直穿的是中国鞋子,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她穿上一双小皮鞋,她反而觉得不适,好比被套了一个硬壳子。她吵着要穿回旧布鞋,母亲无奈叹息:“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地吵。”
有小皮鞋穿,便代表了有新衣、有暖被,好比一树繁花开,朵朵都是富足丰盛。
陈家果然是不一般的人家,知识分子家庭,小孩子可以有好多好多书可以看,且宅院二楼专有一间供小孩子们读书的阅览室,好比一个小型图书馆。对一个爱读书的小孩来讲,此即是金山银山宝山。
只是那些小孩子,大的已经入读中央大学,中的也念了金陵中学,小的也入了小学,唯有三毛年纪尚小,日日孤单。岂是无玩伴?只是她的玩伴是她家收留的一个女佣的儿子,叫作马蹄子的男孩子,爱哭,她心不喜,宁愿自己躲起来玩。
小孩子的心有多宽,连神也无法测量出边线;小孩子的梦有多斑斓,怕是最擅长制造魔幻电影的大师也无法想象出十之一二。无非一间小小的阅览室,无非一排排的白纸黑字和简简单单的图画,于三毛却是尚未入人间已经入了丘山,尚未做官已经先挂了冠,未经世事已经赋起了归去来兮辞,万丈红尘尚未踏脚却早早地领略起万水千山。
而此时的她,甚至连字还不会认。
三毛的性情很凉,就像她父亲陈嗣庆所说:“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
这种性格的孩子,小时不活泼,大了亦不会过分婉约,以致只能娇养深闺,拈笔描眉;或是带着丫鬟游后花园,唱“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了断井颓垣”。三岁四岁即有这样情性,长大了才有勇气远走大漠,在漫漫黄沙里埋下一颗心,好比一朵花许给一泓水。
而冷淡其实亦不是冷淡,冷淡的是表皮,那只不过是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你晓得那个世界有些什么?必是外人不晓得的宏大壮丽。有无限起伏跌宕,有挡不住的骄阳,有酷烈不休的急风暴雨。心便是舞台,在舞台上她排布着一出一出的戏——只有自己知。
所以三毛日后会选择那样的死——为心而死。不挣扎,心甘情愿,因为得其所哉。
贾平凹在《废都》里写庄之蝶爱听哀乐,我亦爱听《安魂曲》,那样遥远如同在天际响起的号角一样的歌声,让人由脚底板生起一股凉意。闭上眼睛,轻轻摇摆身体,恍然心神都被吸摄了去:在这个人世间,争执有什么意义、角斗有什么意义、恩怨牵缠、纠葛不断又有什么意义?真正有意义的,不过就是两个字,一曰生,一曰死。
三毛却在小小年纪,喜欢玩坟堆。同龄小孩不肯到,她独自趴在邻近坟场的坟头上玩泥巴,萧瑟风声,“哑哑”的乌啼,枯毙的僵枝,她玩得专注有味。这样一个奇异的小孩。
有一天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听到激烈的打水声音。等人们冲出去看,发现三毛头朝下,淹在深深的大水缸里,拼命用双手撑住缸底,好直起身子,小脚打水出声,示警求援。
别人伸手把她提着揪出来,她也不哭,只说了一句:“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出一口水。
没有惊惶,没有哭泣,甚至不需要安慰。一个镇定、理智、凉性的孩子。
外面梧桐树的树影婆娑,风起处喁喁低语,筛下斑斑日影,三毛在二楼那间被哥哥姐姐称作图书馆的房间里,看三毛——
《三毛从军记》,作者张乐平。
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去看它,有时笑,有时叹息,小小的年纪,竟也有那份好奇和关心。(《逃学为读书》三毛)
结缘这种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古戏里有玉杯缘、铁弓缘、金玉良缘,为两个人结缘的可以是一只杯、一张弓、一对金锁玉片,而三毛和张乐平的结缘,是他的书,是三毛那个流浪而倔强的苦命小孩。后来三毛成了陈平的名字,而那个小孩的命运,怎么越看越像是套在了陈平的身上,此生注定,终生流浪。
而张乐平,后来竟然成了陈平的干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她从台湾到大陆,找到了张乐平。她称呼张乐平“爸爸”,于是张乐平拥有了两个名叫“三毛”的娃娃。两个娃娃一样叛逆,一样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