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便是《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集》,还有《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虽不认字,却是认得图画的;看了图画、封面和字的形状,拿去问识字的哥哥姐姐,这本书叫什么名字,这小孩为什么画他哭,书里说些什么事情,问来问去,便都记住了。所以她说:“我是先看书,后认字。”
我的小孩刚刚三四岁的时候,看我拿着《机器猫》的漫画书,她小手指着里面的画让我去讲,又缠着让我给她读旁边配的人物对话。渐渐地,她自己都能背过;再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去认。只是同样的这个字,用在这里念“人”,用在别处,刚开始的时候,字号大些小些,或是楷字变了宋体,就会不认识;看得多了,晓得不过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而已,说到底就是一只猴子。从此,我们娘俩,躺在床上,都跷起二郎腿,我看我的书,她看她的书。现在想来,心底酸楚。往昔流年,都给打上暗金的底子,往事犹可忆,今生不可追。
人生识字忧患始,有时想想,倒真不如不认字。就像苏东坡诗里讲:“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只是,既是识得了字里行间的百千滋味,便说不得后悔。
不久,三毛又再次迁徙。
就在她终于日盼夜盼,盼得上学,入了鼓楼幼稚园不久。
内战已近尾声,国民党败局已定,有一天,她还在南京的家里的假山堆上,看桑树上的野蚕,父亲回来拿了一大沓金圆券。她和姐姐人手一沓拿来玩:这是可以换马头牌冰棒的好东西,两个人高兴得不得了,回头却见家中老仆流泪,说是要阖家逃难,到台湾。
蔓草荒烟,暮色阑珊,一室皆静,默念心经。饮一杯清茶,翻两页闲书,享片刻宁谧,离心近,离世情远。管他时光怎样奔流,容颜于不知不觉间怎样改换,且偷得浮生片刻闲。
这样的日子于我是最爱,于三毛却未必。她爱的是世间流浪,读遍关山。
人无癖不可与交,而行走,就是三毛的癖好,又好比是她前生的乡愁。而她的行走,从幼年不知事时,即已由命运成全。
“江雨菲菲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入夜了,小小的孩童躺在床上,似是想了些什么,又似是什么也不曾想。未知乡愁是何,是以不会有怨;未知欢乐为何,是以不会有不舍;可是一片混沌中,为什么心里却又有满满当当的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直到许多年后,回首再看,后知后觉,方晓得那叫离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呀,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三毛,余光中的这首《乡愁》,难道是为你所写的吗?为什么会如此贴切,哀音不绝。
4|水离开水,花离开花
时序已是深秋,天阴落雨,水声淅沥,不是春雨的缠绵,清冷中带一丝温暖;每一滴雨水都带走一点地球表面的热量,天气越发湿冷。湿雨打在落叶上,一地狼藉,不堪看。
一场叶与树的离乱。
长空战火,宁静片瓦无存。逃难,逃难,骨肉离散。一个大时代的悲剧,就是一个个生命个体的撕心裂肺的痛堆叠而成。母别子,妻别夫,白日无光哭声苦。
三毛一家人从南京到上海,再坐船而赴台。海面深黛,船如风中飘摆的柳叶,母亲在船上吐得很厉害,好似要死了一般地躺着。
我的笔有一种冲动,想要从三毛身上绕开,去看一看把三毛生出来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她是三毛的根,三毛是她生发的枝叶。
缪进兰,典型的家庭主妇。甚至当她一家和大伯哥一家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说持家也无家可持,说主内也无内可主,因为大嫂才是内政的主持者。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伺候丈夫、照顾小孩、做家务。
我们看得见家庭主妇的通红粗糙的手掌、不修边幅的装束、见识短浅的言论、粗俗不堪的形象,可是,我们看不见她们的悲伤。
好比一朵花看不见根的悲伤。
一朵云看不见雨的悲伤。
歌声看不见沉默的悲伤。
丈夫看不见妻子的悲伤,
儿女看不见母亲的悲伤。
同窗看不见同窗的悲伤。
就像缪进兰在为女儿的《闹学记》作序《我有话要说》里所讲:
“我的丈夫一向沉默寡言,他的职业虽然不是写作,可是有关法律事务的讼诉,仍然离不开那支笔。他写了一辈子。我的二女儿在公共场所看起来很会说话,可是她在家中跟她父亲一色一样,除了写字还是写字,她不跟我讲话。他们都不跟我讲话。”
在妈妈的眼里,三毛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太微小。衣饰普通,面目模糊,三餐茶饭,浆洗缝补。
母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岁月,曾经年轻,曾经青葱。曾经如一竿青竹,茁生枝叶,叶头枝头,承接日光雨露,风起的时候,和别的竹枝一起唰唰响、摆摆摇。
风声里细细碎碎地笑。
淡金的日光打下来,恍然一瞬间,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洗衣刷碗的主妇。
直到收到一封信,其时三毛正上小学,感觉纸上写的必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因为她的母亲看完了信很久以后,都望着窗外发呆。脸上的神情十分遥远,好像不是平日那个洗衣、煮饭的妈妈了。
因为要开同学会了。
她在丈夫面前强调:“这次我一定要参加。”还给权威的大嫂,也就是三毛口里的大伯母,低着眼光讲过一两次,虽然大伯母没有搭理,但是母亲“相当坚持”。
而三毛也终于知道,原来妈妈不是没有读过书!不是没有上过学!妈妈读过《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义》《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妈妈还在学校打篮球校队,是后卫呢!
洪流滔滔,属于那个叫缪进兰的年轻女孩的那些岁月,去哪里了?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她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她不快乐,好比花离开了花,水离开了水,鱼离开了鱼,歌离开了歌。
她沉默,很少笑。但是,现在,她话也多了,还肯翻出珍藏的有限几张照片给小孩看,照片上的人是一群,或是几个,三毛的妈妈在里面,那里面秘藏着她的青春岁月。
她还给要带去一同参加同学会的三毛和姐姐裁新衣服,却是用的白布,不是三毛想要的粉蓝色。白色的连衣裙缝上了一圈紫色的荷叶边,但是在三毛的嘴里,这种配法却是“死——人——色”。
可是妈妈实在没有别的布料了,也没有钱,所以没有别的颜色的衣服可以给她做。
同学会那天终于到了,妈妈也终于来接三毛放学了。新衣服穿在身上,不难看的。更何况,又在短发上扎了一圈淡紫色的丝带,又穿白皮鞋和新袜子呢。而母亲,穿着一件暗紫色的旗袍,白高跟鞋——前面开着一个露趾的小洞。一丝陌生的香味,由她身上传来。母亲今天,很有味道。
可是,开始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
时间晚了。
车夫拼命蹬车。
三毛、妈妈和姐姐一同拼命祷告:来接同学聚会的车子不要准时开走哇,不要准时开走。
但是,倾盆大雨里,一辆圆圆胖胖的草绿色大军车已经缓缓开动了,母亲狂喊起来,在风雨里发疯似的放声狂叫“——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哪——等等呀——等等呀——”
但是车子没有听见,缓缓转个弯,不见了。母亲熬了很深的夜才做好的菜:红烧肉和罗宋汤,也没有用上。
一场还没有做就已经醒来的梦。
一朵准备重开一次却错过光阴的花。
青春的大门在她的身后缓缓阖上。
而三毛的那件紫衣,淋了雨,又泡在水里要洗,那圈荷叶边的深紫竟然已经开始褪色,沿着白布,在裙子边缘化成了一摊一摊朦胧的水渍。
许多年过去以后,有一天,三毛跟母亲坐在黄昏里,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场同学会。母亲竟然说没有印象了。三毛想把记忆里的第一件新衣,母亲很有味道的装扮和年轻的容颜,还有日本房子窗外的紫薇花、眼神、小弟以及同学的名字都拿来跟母亲讲,母亲却心不在焉,神色间一片无谓的淡然。听着听着,她突然说:“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没有——”然后顺手拿起电话,按了三毛小弟家的号码,听见对方来接,就说:“小明,我是阿娘(注:祖母)。你还发不发烧?咳不咳?乖不乖?有没有去上学?阿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好心疼……”
人,都是孤独的。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孤独,好像丝丝生发,萦萦绕绕,却不被自己的耳听见的哀歌。
有的人对于孤独的运命有自觉,有的人对于孤独的运命没有自觉,徒然地热闹,好比鱼儿比赛着吐泡泡。母亲的孤独被三毛看到了,她自己却没有看到;而三毛的孤独,母亲看到了,三毛自己嘛,当她太小的时候,自己却看不到。
她只是沉浸在书里的世界。
其时,台湾刚从日本手里交还,房子多日式风格。三毛的家,在台北建国北路朱厝仑一幢,孩子们初见榻榻米,新奇好玩,脱了鞋袜拼命蹦跳,一边欢呼着抒发自己从憋闷的船上被释放的感想:“解放了,解放了!”大人们闻声丧胆,冲过去将欢声掐灭。恐惧无处不在。
台北生涯开始了。
三毛的童年时光,真正拉开了帷幕。
5|无人能替,无人能当
一个人的童年,当如何追忆才算合情合理?就像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最初也不过一两片幼嫩的芽叶,一条宽宽长长的河水,最初亦不过一泓凉静的水,和水旁几颗光滑的鹅卵石。
如今再来追忆三毛的童年,没有多少的沧桑,却又不是如果冻一般的淡粉幼嫩。既无人给她幼年即提笔记事,也没有诗人为她赋诗。她只不过大家庭里的许多小孩中的一个普通小孩子,好像花里一朵花、水里一滴水。如果不是后来自己修炼来生花妙笔,又一蹦子闯进天涯海角去,又有那样一场生生死死的爱情大戏,恐怕这一生就这样普普通通,生无人晓,死无人知。
好在还有那么两件三件的事,因为她写进了自己的文章里,让人有迹可循。
好比偷钱。
好比拾荒梦。
好比读书,爱《红楼梦》。
小学三年级,三毛走进母亲的睡房,看见五斗柜上躺着一张红票子——五块钱。它“等于许多许多条彩色的橡皮筋,许多许多《红楼梦》里小姐、丫鬟们的画片,等于可以贴一个大玻璃窗的糖纸,等于不必再苦写练习簿,等于一个孩子全部的心怀意念和快乐”。
于是偷了。
于是不安。
不晓得往哪里藏。
脸红得像发烧。
被拉着看医生,听母亲说病况:一天都脸红,烦躁,不肯讲话,吃不下东西,魂不守舍,大约是感冒了。
后来,实在禁不住良心的折磨,赤着脚快步跑进母亲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快速地丢到五斗柜跟墙壁的夹缝里去,然后才逃回床上,长长地松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