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小段行文,将当时晚明王朝的天灾人祸之事,描写尽致。李自成的大顺军,提出“均田免赋”、“三年不征,一民不杀”等安民口号,各地民众纷纷热烈“迎闯王”,以求“不纳粮”。《南明史》中写道:
纵观甲申三月至四月中旬的全国形势,可以作以下的概括:大顺政权和大西军是农民起义中形成的新兴势力,他们同明帝国一样是以汉族为主体的;区别是明朝残余势力控制的地区内继续维护着官绅地主的封建统治,而大顺军和大西军的领导人虽然已经有明显的蜕化倾向,但尚未达到质变的程度,他们实行的政策基本上仍然是打击官绅地主、保护农民利益。1644年春天和夏初,大顺军所向无敌,占领了包括北京在内的整个黄河流域,这一广袤地区的百姓欣喜若狂,欢迎恐后。连官绅地主除了极少数死心塌地地效忠朱明王朝,绝大多数都认为明朝气数已尽,转而寄希望于大顺政权。长期以来,人们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传统观念影响,以为官绅地主对大顺政权一直处于势不两立的地位,这是不完全正确的。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把明亡顺兴看成是历史上常见的改朝换代,为了自身利益纷纷归附以李自成为首的大顺政权。尽管其中有的人争先投靠,希冀跻身于新兴的大顺朝定鼎功臣之列;有的人虽心怀疑惧,但为形势所迫而随大流。总之,在大顺军被清军击败以前,汉族官绅中的大批文官武将都以投靠大顺政权为唯一出路,而不可能设想去投靠偏处辽东的一个语言、风俗都有很大差异的满洲贵族为主体的清政权。
由此看来,李自成和其率领的大顺军,对当时的贫苦大众来说,正如批书人借宝玉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深得民心。
顾炎武《日知录》中有一段话值得注意: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有责,与有责焉耳矣!”
正如顾诚所言:
在汉族官绅看来,大顺政权取代明朝只是“易姓改号”,朱明王朝的挣扎图存是宗室、皇亲国戚、世袭勋臣之类“肉食者”的事,同一般官绅士民没有多大关系;而满洲贵族的入主中原则是“披发左衽”(剃头改制),是“亡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应当奋起反抗。这就是甲申之春汉族军民官绅的心理状态。也正因如此,大顺军才能在短短三个月时间里就占领了包括京师在内的整个黄河流域。
作书人所写的荣宁二府,并不是单指一个家族,或者单指一个政权,它是作书人为隐写一段历史,而特意打造的一个舞台,这个舞台,包含了作书人眼中的整个社会。草莽英雄李自成,对于习惯了朝代更替和成王败寇的民众来说,他靠武力打下半壁江山,推翻明朝二百七十七年的集权统治,贵为新皇,名副其实。当时社会各阶层人士都对他抵抗清军入侵充满极大信心。对老百姓而言,谁当皇帝,并不在意。他们真正忧虑的大事,是兵临关外,对中原虎视眈眈的清军。谁都怕当亡国奴,谁都怕被异族统治。
谁想李自成登基不到两个月,就突然败亡。百姓心中的希望破灭,自然悲痛不已。甲戌侧批更直接说明,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天听说她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奔出一口血来。唯有在这里,隐藏极深的作书人和批书人,才稍借宝玉之感,抒自己之心。作书人和批书人原本也已看定,在当时一片乱局之下,能够抵制住异族入侵中原、保天下、让天下人免受异族统治之人,只有李自成。此时突然听说他死了,当然绝望不已。作书人写的宝玉所吐的这一口血,不仅仅是为李自成而吐,更是为即将要亡的天下而吐。
随后作书人又写道: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甲戌眉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庚辰眉批:可从此批。靖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
这一句话本来很普通平常。正面之意,是说秦氏突然死了,大家都觉得奇怪,有些出乎意料。对于反解来说,有了上面的历史资料佐证,也好理解。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攻克了北京,推翻了明朝在北京的中央政权,夺得了传国玉玺,大家都已将他视作新皇,没想到,却在不到两个月的短短时间之内战败身亡,当然让人纳罕疑心。可是有很多红学研究者们,根据这几句批文,产生出各种遐想。最常见的一种观点,就是认为戏中的秦可卿与其公公贾珍通奸,公媳二人在天香楼偷情,被秦氏的丫鬟瑞珠发现,可卿羞愧难当,上吊自杀。这个想法不仅无聊,甚至还无知。全八十回行文之中,无一处文字,明写或暗写过秦氏与贾珍的爬灰之情。仅凭焦大的几句醉骂,就将此爬灰之罪扣在秦氏与贾珍二人头上,过于草率且不负责任,是对作书人的一种侮辱。作书人与批书人一再告诉读者,要反读此书,方是会读,并没有告诉读书人,要去妄加揣测,任意臆想。第五回中宝玉游太虚幻境,翻阅《金陵十二钗正册》,最后一页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为: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回前评中也有一段: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因为焦大几句醉骂,将可卿与贾珍扯在一起,扣上一个爬灰之罪,正是犯了正读正解之错。完全按照正面的话语去猜测臆想,所以进了死胡同。刚刚认为解决了一个疑团,或者考证出一个人物,又引发出更多更大的困惑来。这就是作书人与批书人所说的“不会读此书”。
需要弄明白的是,第五回是全书的重中之重文。在这一回中,作书人将他手中的笔,完全彻底从戏中角色身上抽离,他所写的判词,根本不是为戏中舞台之上的角色做判,而是为他隐写在故事下的真人真事做判。秦可卿只是他戏中的角色,是这个人物的肉身,而闯王李自成,才是该角色的灵魂。可卿的判词,说的不是秦可卿,而是李自成。其他正钗或者副钗的判词,也都如此。
可卿判词上的高楼大厦,则是暗指李自成的身份和地位之高,一美人悬梁自缢,则是暗指李自成在九宫山上吊自杀的传闻。
李自成之死,几百年过去,至今仍是一个谜。史料记载,在清军铁骑的围追堵截之下,李自成一路南撤,逢战必败,溃不成军,后逃至湖北九宫山。关于他的末路,有多种说法。第一种是《清世祖实录》第十九卷中记录,当年负责追剿大顺军的英亲王阿济格,在九宫山之战后,上表清廷,说李自成逃跑后,被九宫山当地乡民包围,无法脱身,上吊自杀。还有“乡民打死说”,有“男扮女装乔装逃跑”说,有“削发为僧”说,有“自刎”说等等。明清两朝关于李自成史料的记载,有几十种,其他内容基本都大同小异,唯有在生死之事上,大不相同,这也让李自成生命的最后一刻,变得扑朔迷离。处于这个时期的作书人,自然也听到了各种传闻,哪一种都无法证实,哪一种都无法否认。他自己的判断应是阿济格奏报的自缢说,却又想将其他各种传言写进书中,因为这也是值得记下的历史。所以在秦可卿的回文中,总评留下的“遗簪”和“更衣”之语,应是隐射李自成削发为僧或是男扮女装出逃之意。
再看回前评。先来说“史笔”二字。在能查到的资料中,可知史笔有四种解释。
一是历史记载的代称,指史册。如曹植《求自试表》:“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二是指修史之笔。《晋书·文苑传·曹毗》:“既登东观染史笔,又据太学理儒功。”三是指执史笔之人,史官。韩愈《石君墓志铭》:“故相国郑公馀庆,留守东都,上言洪可付史笔。”四是指史家记叙史实的笔法。岑参《佐郡思旧游》诗:“史笔众推直,谏书人莫窥。”
从这几个解释来看,批书人畸笏叟在这里所批“史笔”二字,应是第四种,史家记叙史实的笔法。这就说明,这一段关于秦可卿之死行文,作书人是在明白无误记录真实的历史。这里的历史是什么?作书人在开卷就写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作书人眼中心中的历史,绝对不会是一桩爬灰丑闻,而是风云突变、波涛迭起、可歌可泣、惊心动魄的改朝换代史,是面对异族入侵、蛮族奴役的绝望与悲哀。
第十四回全文写熙凤在宁府料理可卿后事,作书人写可卿的丧礼,极尽奢华热闹。
一夜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庚辰眉批:“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鲜夺目。
很多红学研究者都苦研该处,说来说去,说不出一个理所当然来。解出秦可卿的扮演者是李自成,就能很好理解文中看似荒诞不经之言。
有红学研究者认为“洪建”二字,指代洪武建文两朝。前文已说,第五回写秦可卿的卧室之时,有一大段描写,只为出李鸿基三字。这里的洪字,应该也是暗指李鸿基的鸿字谐音,意思是李自成建立大顺时,也曾期其为不易之朝。这之后紧接着来了一句批语:“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这句批语,满含调侃之意,李自成从称帝到死亡,只有短短的一年五个月之久,哪里谈得上是兆年不易之朝,当然是奇甚妙甚!后文“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先看“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这个封号。十三回中,秦氏死后,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庚辰侧批:又起波澜,却不突然。)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便去求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了一个龙禁尉的官职。灵幡经榜上所加上御前侍卫,此时也好理解。文本正面,在荣宁二府这个舞台之上,贾蓉是可卿之夫。文本反面,在作书人暗中记录的史书中,可卿是大顺永昌之帝,身边人贾蓉自然是她的贴身御前侍卫。再看这一句话:
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鲜夺目。
从书中正文来看,这句话又是极其矛盾之语。书中的宁府,从宁国公贾演至贾蓉,已是五代,这期间丧葬之事应已经历不少。何至于到贾蓉之妻秦氏死时,丧礼所用的执事陈设等物,都“现赶着新做出来”呢?只能说明,此时舞台之上,正在上演大顺皇帝李自成的丧礼。李自成为大顺开国皇帝,葬礼所用的“一应执事陈设”,当然都是“现赶着新做出来的”。十三回中,还有一段关于秦氏所用棺木之文。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甲戌眉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出在潢海铁网山上,(甲戌侧批: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做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蒙侧批:“坏了事”等字毒极,写尽势利场中故套。)就不曾拿去。如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赏。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甲戌侧批:的是阿呆兄口气。)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甲戌侧批:政老有深意存焉。)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甲戌侧批:夹写贾政。甲戌眉批: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蒙侧批:“代秦氏死”等句,总是填实前文。)
有红学家根据这段行文,猜测秦氏所隐之人,地位甚高,应是康熙废太子之女,又因这段文字最后一句话,去臆测贾珍与秦氏的爬灰丑事。真可谓想象力丰富。“樯木”之后甲戌本有眉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再来看“潢海铁网山”后甲戌侧批:“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根据作书人所写,可知这副樯木板材,是薛蟠的先父置办,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但是老千岁坏了事,所以这副板材就封在薛蟠的店里。众所周知,千岁是对天子所封本家诸王的称呼。那么,这里的义忠老千岁,到底会是哪位王爷呢?作书人所写的老千岁的“老”字,会否就是暗隐俗称“老福王”的“老”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