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孩子,从小就被拜给了石头,山泉水或老柏树。
请石头作拜大,图的是命硬,长久。爱生病的孩子,多以石头为拜大,逢年过节得按时祭拜。这信仰是代代相传的习俗,村里几乎没有没拜大的孩子。
石头有的在村东,有的在村西,有的在远山上,拜哪样的石头为父,主要依据生辰选择利好的方位,再依照方位选石头。哥哥的拜大是夏家湾的一块山石,就在父亲包产到户后开垦的荒地下面,房子般大的石岩裸露在山体外,像被斜嵌入山峦的一枚巨楔,形方正,青灰色,巨石上面生长着蓬蓬草和马勺蔓,把石头的上缘遮盖着,不论下雨刮风,下雪凌霜,石头都有茂密的草木保护。
夏天,那些草接连开花,马勺蔓顺着石岩垂吊下来,把石头用藤蔓和繁叶织起来,织得严实的时候,与山岗浑然一体,甚至看不见石头的面目,在石头缝和草丛中,常常盘着草绿色的蛇,有时候也顺藤蔓吊着,一不小心去割草,会抓一把,或者软软地踩在脚下。
小时候不懂事,责怪父母为什么要把哥哥拜给这十多里外荒坡中的石头,来祭拜一回,得爬一架大山,太远了,路又难走。尤其是每年除夕,往往大雪封山,我们按父亲的吩咐,怀着敬畏的心灵,一步一滑地走进夏家湾的山谷,雪水让棉裤腿变成了冰串子,我和哥哥,像两个小木偶,机械地穿行在荒山野岭中。
依据山势和平日记忆的方向,我们筋疲力尽地爬到叫拜大的巨石下。雪覆没了一切,包括石头。抬头看天,整座大山阻挡在我们眼前的悬崖,怪石嶙峋,迎迓交错。鸟儿南飞了,虫子冬眠了,我们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也被空空的山谷放大,我们说话的声音,就像我们捉迷藏时曾经钻进大木筒里,发出嗡嗡的回声。
在我们双膝下跪的地方,徒没有一片雪,是叶儿枯黄通身绵软的荒草。哥哥高兴地说,拜大就是好,给我们跪的地方都不下雪,怕冻伤我们的膝盖。卷在身上发皱的纸,折断的香火,在雪地上烧出通红的火焰,我们对着石头磕头,石头无语。完成祭拜,我们起身回头看石拜大时,风把石头顶上的积雪吹落,打在我们刚刚跪过的地上。石崖上两道墨黑的斑线,仿佛石拜大的眼睛,在朝我们眨动。我们望着空谷许愿时,石拜大在对我们微笑。
村里人说,石头是天地间最有份量的物,通身冷漠,内心火热。石头有耳有手,有嘴有脚,你别看它终古不动,其实一直在走,你别看它一言不发,其实万物皆观。它把一切都看于眼,记于心,让人们相信世界,相信自然,相信生活。
风雨大作时,石拜大就是农人的避风港;沉重的农具不想拿回家了,就放在石拜大的石岩下,第二天上山路过时取。石拜大肩上,常憩有离群的孤鸟,远翔的候鸟。石拜大一言不发,但馈赠每一个亲近他的人、鸟以爱和温暖。
对石头的信仰,源于乡村环境下的耳濡目染,有畏惧,有崇拜,有信任,还有我们在行为处事中,石拜大所禀赋给我们对身边万物的眷顾、恻隐与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