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南山时,还带着清晨的冷寂。这是秋天,露水打湿屋檐,打湿最后的草丛,县城的荒滩,野地,河坝里的草坪。这带着些许凉意的曙光,让我清醒地迎候黎明。
风从眼前过去,树叶子窸窸窣窣在地上吹动。麻雀,还是其它的鸟儿,生活在身边所有勤奋的生灵,它们都醒得早,来得早。来看天光沐浴城市的黎明,沐浴不断生长和拔高的村庄和城市。
河流一路奔去,河滩上的青草渐次衰败,流水静琬,哑然,低低地,静静地流淌,仿佛不愿惊扰了路人,不愿让世界知道自己还激越地活着,还在流淌远方山林的乳汁。
多年的习惯于人生是一种改变,至少是一种接受。我习惯在黎明时看天,喜欢天光初开时强烈的光线,在似醒未醒的天籁中,一点点拨开混沌,拨开沉积岩般厚重的乌云,而绽露出清明的曙光。遇见黎明的我内心平静,感觉世界远大而无穷,甚至非常形而上地认为,能被每天的曙光照耀的人,是万般幸福的。
沉浸于黎明的幸福中,望着一缕缕天际照来的亮光洒到阳台上,犹能看到就在不远的远山处,我们还在院子,或者门旮旯里揉着惺忪的睡眼,父亲已挑回几担水,正推开柴门,拴上牛车,母亲背上背篓往村后的高山上走,出村的路口汇集着成群结队到山地里去的人。他们对每天的生活、每一垄庄稼都满怀期待。农民们从不失望,始终那么辛苦又自信地劳作。
在山与天之间,在天与村庄之间,黎明的天光挟带层层烟云和迷雾,把高高低低的村庄锁在里面,看不清房屋、树木和刚刚醒来的家园。烟雾特别大的时候,山路上走动的人,牛,有时候我们只看见牛的尾巴,人背上的背篼,其它都在烟雾中,迷蒙得完全看不清。
村庄和田野静处天籁,鸦雀无声,沉浸在无语的黎明中。谁偶尔咳嗽几声,喊几句牛语,或者敲打几下牛车,还有农具碰撞的声响,都一下子被浓密的烟雾包裹,传不出响亮的动静来。村庄的黎明,象黎明的村庄一样缄默,除过鸡鸣犬吠,能听见的声息十分有限。
另外有一个黎明,我在感觉没有尽头的河西走廊,在玉门以东,我的胞兄生活的城市,与母亲和他们作别。哥哥骑电动车送我,宽阔深长的马路上,就我们两个人的身影,电动车缓缓地向着雄关东路开,两旁的沙柳向后退去。哥哥在前面骑车,我坐在后椅上,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看不见影子,但气温很低,母亲送我出门时的目光象风一样瓦凉,让我浑身发冷,颤栗。哥哥说着一些嘱托的话,三言两语;说着父亲,话欲言又止。我听着,眼底的泪光被风吹得冰凉,能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的数很少,我静静地听着,耳朵嗡嗡直响。车到站时,坐在后排的我已泪流满面。那是长大后从没有流过的泪水,不知因为什么流淌。站到马路上等车,茫茫的戈壁朝霞弥漫,无际的穹庐,红红的天光,就像哭肿的眼睛,正照着异乡的城市上,一对命运隔离的兄弟俩。他们依依惜别。
满戈壁的风,荒凉地吹,我们在城市的边陲,连霍高速的一旁,依偎在黎明深处,行李放在人行道上。沙砾在额前起舞。我忽然觉得额头暖暖,就在这永远一样清静的黎明。是什么在吹打我,是什么在亲吻我,留下这特殊地理中最难忘的纪念。我的亲人,风沙天天吹他们,他们也一样在每一个黎明,在注定摆不脱的疼痛中,一阵一阵地思念我们。
抚摩照到玻璃上被反射过来的光线,什么也抓不住,手中最多只剩几粒尘埃,或许什么都没有。每个这样的时刻,我都会抑制不住地去回望,感觉自己已经年老,在岁月的河流上,载我的扁舟,已顺流而去,弃我而去。青春就象深深的昨夜,再隐晦再美好的时光,也会被黎明揭穿;曾经的玩伴,像被抛石子一样抛落,抛向永远追不回来的远处。好在是,经世的麻木,已让我在看待时光流逝时失却敏感,不再因脸上的皱纹和走过的歧路而无端地痛楚。
这些年,父亲独自在院里走动,春天把粪土背运到田里,夏天收油菜籽,秋天剥玉米,冬天把蔬菜藏入地窖,然后用斧头一节一节为越冬劈柴禾。从日暮到黎明,他都一个人,把时光在自己还能打理动的农活中过滤,贯穿,有时候全然忘却了时间,过了饭时。但每一个黎明,他第一件事是去山谷里挑水,在鸡圈里喂鸡,扫院,打磨锄头,关门。最后一件事是准备迎候翌日的黎明,计划农事,盘算籽种,提前配楔好要用的农具。
秋风渐凉,晨光阴沉,满院子的树叶被吹过大地的旋风卷起,飘过院墙后,飘上屋顶。父亲不喜欢城里,他认为生在那里,终老就在那里。他一直在等,等节日的团圆,等母亲,等家人团聚。有时候他偷着笑,好像一家人都在,有时候他担心,郁闷得吃不下饭。他在院子里跺几下脚,狠狠地敲打锄头,院落的回声去给他证明:走了的人,谁也没有回来。这个时候,空荡荡的院落,失落和孤苦作他的亲朋,他的伴。
一个人的生活,在清寂的黎明,永远一个人。鸟给父亲说话,听父亲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离乡的人去外面的世界奔波时,都带不上自己的父亲。我在懊悔中怀念小时候,天黑前,黎明时,兄弟俩靠着门框,坐在门旮旯,等候父亲母亲回家,或者目送他们去换营生,一整天魂不守舍地盼望着,期待着,他们又早点回家,带回来好吃的东西。
许多年后,我们远离家园,父亲开始遥遥无期的等候。是不是我们打小就知道,什么境况下最爱我们的人都是父母,什么处境中永不抛弃我们的人都是父母,我们才这般逞狂。是不是我们打小就知道,日后能够永远等我们回家的,依旧是苦守在山村里,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黎明里,在苔藓满院的晚秋里,苦等空等我们鬓白耳聋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