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野花,是20多年前被风吹散的种子衍生的后果。它们长在梁上,坡场,山涧,深谷,它们开放时像满天的云朵,成团成簇,是十分茂盛的家族。
一场场山中的花事,让牧童们在狭小的乡村世界里,也像花一般开怀。夏家湾以东的山梁上,是一片偌大的草场,因为土里料礓石太多,开出的荒地多年无法耕种,瘠薄得只能荒去,不出半年便成了野草地、灌木林。草场上面是天空,下面是一级级连到山脚下的几十台梯田地。春天,匍匐的草场泛出新绿,像盖着一床花被子,绿一片,黄一块的,一到初夏,草就染绿了整个坡场,绿得郁郁葱葱,漫无边际,仿佛能拧出水来,看一眼,似乎都能闻见青草的气息。一直到晚秋,各种野草的花儿次第开放,有席地而开的花,有发出长长枝茎开在顶端的花,有黄色的蒲公英,紫色的豆豆花,白色的野莓子花,有野红花,防风花,马莲花,有地榆草、桔梗草开出的别致的花,莱菔子开出的像伞一样的花……
在一片花香氤氲的山谷,我们陶醉在目不暇接的花事中,度过喜出望外的一年四季。贫瘠的山野,在不同时令总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喜悦。9岁那年初冬,我看见过一只野鹿,它一定是迷路了,或者找不见了同伴和亲人。野鹿站在夏家湾东梁,低头注视着我,目光陌生,眼底发出怜悯的光。待我正用口哨集齐伙伴,还没来及看清野鹿到底是失落,还是见到一个孩子突然奇怪时,野鹿就撒腿跑了,像野马横穿过那片花儿绚烂的坡场,向夏家湾跑去。我追到梁畔,站到梁顶寻找,野鹿已无影无踪。我极其失落地坐在草地上正难过时,伙伴们赶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责问我:“野鹿在哪里,野鹿呢?野鹿呢?”,他们一声声责问,一个个拽我起身,一边朝四下里张望和寻找,他们“野鹿在哪里,野鹿呢?野鹿呢?”的质问声,一遍遍回荡在夏家湾那深寂的山谷。伙伴们问一遍,山谷也问一遍。我紧捂住耳朵,心想,一定是奇异的口哨声惊吓了野鹿,是这缭绕在山谷里魔鬼般的吼声,吓跑了野鹿。我狠狠地自责,用脚踢着草地,拾起一根马桑棍,满荒野抽打。打烂了繁茂的灌木叶子,打断了缠来绕去的草藤,打落了满野开怀的丛丛野花。直到大人们闻讯纷纷赶上这荒地,在马桑林里找到丢掉魂一样的我们,他们说,这帮娃疯了。瞎狗叔掐了一下我身上的穴位,掰开我的眼睛和嘴巴看了看,说这娃碰见怪物了,魂不守舍,赶紧抱回去禳一下,给“蒸胎”煮鸡蛋去。
父亲背我下山时,我能感觉他的紧张和脚步的慌乱。在转过山梁从草场下来时,我在父亲背上看见蓝天上不断开花的云朵。循着草场崎岖的小径,又看见满坡正在怒放的野花,生机盎然,正朝我微笑,点头,我望着野草野花向天而生的美丽,为自己刚才的暴行深感羞耻。它们迎风拂动,轻轻地,静静地,在阳光下衣袂相连,心手相挽,自在怡然。它们可掬的笑靥,让我心底的不乐和脸上的抑郁一下子豁然消散,它们笑着,那般开心,那般迷人,让我使劲溜下父亲的脊背,不顾身后一群人的呼唤,一路小跑着回家。
那天以后,我在村庄里行走,总有好心的邻居抓住我缠七彩线的手,问我吃了几颗鸡蛋,身上有力气了没有。他们问祖母问母亲,孩子的魂叫回来了没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孩子会精力虚脱,精神恍惚,不懂得民间所说的魂不附体是什么意思,依旧像疯子一样玩耍。那时候我还说不上信不信祖母“狗娃哦,吃馍馍,喝汤汤哩”这样叫魂的根据,只听见父亲母亲从门口大声地回答“回来了,回来了”。
究竟是不是疯了,我也心存怀疑,因为满村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人在我身后交头接耳,说着父亲的小名指我,悄然议论我长大了都是“愁愁”。我没有顾及这些,一样在村庄里瞎奔,乱跑,和过去一样没心没肺。但愿意和我一起玩的伙伴明显减少,他们倒不是怕染病给他们,也不是忌讳我的倒霉,而是他们始终固执地认为那一次我看见野鹿的事,是说谎欺骗了他们,让他们丢下牛,丢下草背篓,不顾大人们的喝斥,满身大汗爬几道梁,跑一架山,却连野鹿的毛也没看见。
这让我在童年的生活里一直背着说瞎话的黑锅,因为目击者只有我一人,无人能够为我曾确实看见过真正的野鹿作证。伙伴们都认为我在吹牛,瞎编,他们不再直接相信我说的话。
过去的我是否诚实,让我心存怀疑。虽然曾经的误会已在我们长大后打碎隔阂,荡然无存,但村里人对我的看法,一直让我活在一个被人注视和怀疑的世界里,一直挥不去那蒙蔽下的阴影。爱骗人是伙伴们取笑我的把柄。有时候,我正面迎接的笑脸,在背后还有人戳脊梁骨。父亲母亲因为我的事也很没面子。那时候,我多么希望野鹿再次出现在夏家湾东梁上,来为我证明清白,洗刷掉我从小就骗人的谬论。多年的等待最终落空,我还是屈服了,把牙打掉咽进肚子里,承认自己骗过人,并通过道歉赢回了失散的友谊与伙伴。
一年年山花盛开草场时,我还借机坐在那片山梁上,苦盼野鹿能从山背后的丛林里出来,希望它见到我一定不再逃跑,能凭着多年的守候,会亲近我,信任我,一起信步草场,看花微笑,听风低唱。一起周游我们的庄园,用昂起的头颅,为我行走,为我作证。
我就像荒野里一苗草木,那样浑浑噩噩地生长,既不知晓土深处的事情,更不把握野鹿在什么季候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正在遗忘往事的征程。这些年回乡,我还经常去那片草场坐一坐,看一看,也朝着花儿微笑,隔着不景气的庄稼地,朝着夏家湾野鹿奔走的方向找寻,找寻我的野鹿兄弟,野花妹妹,野草亲戚。但眼睛已然模糊,看不见什么,我来不及找伙伴们去说说这些瞎闹的事,或者去重温草场上游戏的欢愉,眼前已被无比深茂的荒草充塞。伙伴们都已纷纷远离山村,只剩在我心灵一角,这些不断幌招的风吹草动,只剩寂寞无人的草场,孤独的游子,还有挖地的父亲对远山呼喊的声音,空寥,悠长,低徊。
打山的歌谣,驱走了天上的云;务工的列车,带走了离乡的人。草木离开一巴掌泥土到远方,就水土不服,人到他乡,哪里的黄土都养人。从越来越多举家离乡的打工现象看,没有人还会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停下步来苦守贫寒,和远山的祖坟。人比草木更适应环境,人的根不比那草木深。
永远照彻村庄的是太阳。我仰卧在夏家湾的荒野中,阳光被风吹来温煦。我终将仰卧在这里,一个人从内心里笑。那时候我全然不知世界与我的关系,但我还是祈愿:花儿和野鹿,你们到天荒地老,都永远不要离我而去,到天翻地覆,都千万不能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