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前,我先要在打麦场上坐一阵,看星星,看月亮,没有月亮的晚上,就听风声,与风对话,把少年的寂寞送给能离开村庄的风。那些年,我把梦想告诉夜空的风,告诉所懂得的也能听懂我话的身边的石头,洋槐树,各种各样会开花的不会开花的草。
村里人都坐在打麦场上,干活的干活,筛糠的筛糠,纳凉的纳凉,虫子和飞鸟,说不清有多少只,在麦场上散步,盘旋。未眠的人家还在豆腐坊里,在石磨上推豆瓣,或者用石头搓洗铁锅,有节律的声音和炊烟的味道,飘到打麦场上来。孩子们想吃豆腐呱呱的,跑回家,拿个碗,直奔豆香四溢的豆腐坊,站到锅头,眼巴巴地等着锅底铲出来的美食。
村里人迷恋麦场,是迷恋丰收。一年的收成,都从麦场凯旋而出,是活命的指望。夜里,黑得看不清树影时,还有几把旱烟锅,明明灭灭,像徘徊在树篱草丛间的萤火虫,让一麦场说瞎话的人们不摸黑,还能顺着院墙推开自家的柴门。
吃过饭的空碗放在地上,人们坐在场边的石头上,飞舞的萤火虫是村庄的星光,照亮一垛垛排列整齐的草垛,挂在树梢的鸟窝和立于麦垛草垛周围的农具。月光努力地向打麦场透露,有时候都挤弯了身躯,有时候弦朝上,有时候弦朝下,但浓密的树丛笼罩着麦场,可以透进来的光亮有限,千转百回折射进来后,把一块簸箕大的地方照得贼亮贼亮。一阵风过去,又把一排排草垛,照得一览无余。
草垛有方有圆,有庄稼垛,柴草垛,庄稼垛有麦垛、高粱垛、黄豆垛、油菜垛、荞麦垛,庄稼垛小,柴草垛大。秋天的麦场主要堆积着刚从山地收回的玉米秸,二三十根一捆,八九捆一拢,一拢拢站在麦场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被风吹干,褪去满身的绿。到冷月天,村里人靠在草垛上晒太阳,下雪天,孩子们躲进草垛里做游戏,捉迷藏。一个孩子藏进去,不做声,十个孩子在外面找,很难找出究竟藏在哪个草垛里。
草垛风里雨里,雪里霜里,守着打麦场,检阅万物飘香和大地稔熟的秋天。场边的几棵树开始落叶,泛着满眼的金黄,一片片零到地上,把牛蹄印,脚印和满场的泥泞都盖起来,盖得了无痕迹。黄豆从地里割回来,根上带着泥。豆角在风中褪色,在阳光下爆裂,饱满的豆子,一场大太阳后就睡了一地。
秋收后的麦场,没有粮食打碾时就垛着柴禾,堆放着烂陈的东西。蚯蚓此时乘虚遁入湿软的泥地里,匍匐,耕耘,它用毕生的经历寻找一条接近麦场、看见星空的路,但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口,让自己钻进地洞后又很快抽身出来。蚯蚓放弃了前途,决定在地下冬眠,不干预地上的纷扰。当我们用完最后的柴禾时,搬开草垛揭过草秸,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蚯蚓在草垛底下所布的迷宫阵。顺着被拱起的泥土,我们探寻蚯蚓的生活轨迹,十分迷奇。
场边还有几株叫黑木杈的灌木,是我们曾经制造弹弓的最好木料。夜深时远望,尤其一个人在场院,会感觉惊恐,慌张,树影变幻多姿,象各种带着武器的怪兽,等待谁走上前展开厮杀。若再遇上起风,这些树怪就更可怕了,挥着手,跺着足,朝脚步慢下来的我们冲来。
望着走动的树,听着奇怪的声音,心里明明知道这是树影,但有时候还是觉得很怕,忍不住高声吼出来,把一村庄的狗都给叫醒,狂乱不停地吠叫。静夜的山村,因我的胆怯,而从熟睡中醒来陪我。后来我不怕影子,也许跟知道了树怪的真相有关。其实,自然中本没有鬼怪,只是什么东西在人心中作怪而已。影子只是脑海中的悬念,你心中坦荡,便无影无迹。
离开了曾迷藏过的草垛,在空空的麦场上,吹过玉米秸的风声还在耳畔回响,桔梗草绛蓝绛蓝的花事大片衰败。一起玩大的伙伴纷纷远离村庄。一个人在小镇上买地盖房,逢集日到农贸市场摆摊;一个人开开着大卡车满国跑;一个人在城里开饭馆;一个人放弃补鞋匠从城里租房供娃念书,学着在网上卖东西;一个人当了南方一座工厂流水线上的车间主任;一个人已埋在大山下的黄土里。他们无暇返回村庄,打理已被荒草淹没的农田,无法面对草垛,重温那过去的生活。
所有的嬉戏,都曾掩映在草垛周围,掩不住的笑声绕过一幢幢土墙,回荡在宕沟的山谷。我明白:失落由心灵哗然盛放后的寂灭而生,如烟花,似昙花。空瘳由周遭众人別离后的孑然而来,如星空,似幽谷。茫然由希望期冀潜长后的失意而起,如逐鹿,似惊鸟。坚强由意志磨砺不泯后的执着而在,如雪松,似劲草。
住进城里后,圆了我从小的梦,但难以遗忘乡村草垛的模样。城市高楼好比农村草垛,人们在其中安家筑巢,栖息成眠。我想:高楼有多高,遥望村庄的目光就得有多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