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进明这几天真的一直泡在刑警队，他现在几乎成了谢天宝的编外秘书。三中队各探组的调查情况每天都要向谢队长报告，高进明也一字不漏地记着，他知道这起案子非同小可。被杀的是在读的名牌大学在校学生，而且被杀人分尸，手段极其残忍，社会之影响极其恶劣。高校之中传播的尤其邪乎，谣言四起，传说省城出了一个变态杀人狂，专门杀害女学生。一时之间，省城的女生人人自危。
梁燕在学校品学兼优，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台业余主持人，她的被害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社会各界都给予高度关注。梁燕曾经工作过的电台专门为她制作了一期纪念节目，当梁燕那爽朗甜美的声音又重新响起的时候，无数大学生泪落如雨。有的高校学生还自发组织了烛光悼念活动，此案的社会影响急剧扩大。
清阳公安分局显然低估了这一事情的影响力，好在市局领导的政治嗅觉相当灵敏，当梁燕的母校领导和学生代表把一封题为《严惩杀人凶手还我宁静校园》的公开信送到局长案头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案件重要性迅速升级，市局派督导组驻扎清阳分局，刑警大队除留下机动力量之外，全体压上，力争在最短时间内拿下此案。
其实从破案的角度出发，大兵团作战有时候不见得比那种“专案组”方式更有效果，相反，过大的政治和舆论压力有时候还会导致侦查方向的偏向甚至错误，但是面对强大的社会反响，警察不得不作出某种姿态，以平息激愤，达到顺利破案的效果。
梁燕被杀的案子就陷入了这么一个混乱的泥沼之中，其离奇的失踪和悲惨的死亡令人遍生猜测，有人说是情杀，有人说是仇杀，有人说是奸杀，有人说是财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毕竟，杀人碎尸的案件有其特殊性，从理论上说，作案者之所以要碎尸，是因为与受害者有着莫大的仇恨，必碎尸万段而后快，或者是因为与死者相熟，怕查找到尸源而暴露，所以作案人一般都会与受害人有着某种矛盾关系。而这起案子又有一定的反常之处，碎尸没有经过严格的处理而随便地投放于城区的河道之中，说明作案人似乎并没有真的想毁尸灭迹，再或，他是在故意制造一种恐怖气氛。
法医从尸体的躯干上检查出强烈的性侵犯迹象，以及泯灭人性的虐待痕迹，似乎又暗示着作案人有着严重的变态倾向，所有这些正常和反常的表象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团难以解开的乱麻，使这起案子的性质一直无法清晰确定。
调查中，几个曾和梁燕一起在“家教市场”举牌的同学提供了梁燕最后的行踪，据她们回忆，梁燕是被一个开白色轿车的男子带走的，从此以后就下落不明，这个男子当然成了重点嫌疑对象。但是关于他的描述却简单而混乱，有的说他三十多岁，有的说他五十多岁，有的说他是长发，有的说他是秃顶，搞得侦查员如堕云里雾中。这也怪不得那些同学，她们每天要和许多家长交谈，众多的面孔很容易造成记忆混乱，对那些没和自己正面接触的人印象更不可能清晰。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怎么才能找到那个把梁燕骗走的人？
在海洲市城南分局实习的萧阳最近一直在忙着查那起无名女尸案，虽然做了很多调查访问，但是案件暂时依然没什么线索。这天萧阳在外面查线回来挺晚，一进宿舍，见丛琳正趴在床头看书。丛琳听到萧阳的动静，头也不回地说：“人家又来信了啊！抓紧时间看看！”
萧阳拾起桌上的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
“阳：
你好吗？这已经是实习以来寄给你的第三封信了。上两封信你一直不回，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我知道你在故意回避我。
我不明白过了一个寒假你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解释？
我给丛琳打过电话了，他说你现在很忙，可能没时间和我联系。我知道他是在为你隐瞒，但是起码他告诉我你的工作和生活状况，让我不必那么担心你。给你打电话，他们总说你出外勤去了。难道你们从来就没有一点在单位办公的时间？
转眼间，三月份又过去了。省城的柳树已经吐绿了。从我的办公桌向窗外望去，正好能看到大清湖东岸的湖堤。这么望去，湖堤上的柳树已经泛起了一片淡淡的绿意。湖光潋滟，总让我回忆起我们一起在湖上泛舟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单纯，多么开心……
阳，我多么希望你就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在湖边漫步，让柳絮轻轻地落在发梢上……
阳，昨晚又梦见了你，梦见你带着球在球场上奔跑，我在后面追呀追呀，却只能看到你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醒来后才发现枕边已经湿透了。阳，我真的好想你，算起来，从放寒假以来，我们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面了，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可以扎起马尾了。你不是一直希望见到我留长发的样子吗？那就快来看一看吧。
你的灵儿
1997年3月30日
萧阳默默地看完信，颓然倒在床上，双手抱头，倚着被子发呆。
“喂，我说你就给人家回封信嘛，省得人家老惦记着你。”丛琳偷眼瞅瞅对萧阳说：“她下次要是再打电话问我，我就把你的表现和盘托出，再也不替你打掩护了！”
见萧阳不吱声，丛琳接着说：“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拿痛苦当幸福是么？是不是看多了言情剧，非得给自己制造个一波三折，死去活来的？有什么话直说不就得了，这样吊着人家胃口算哪门子好汉？”丛琳不依不饶地罗嗦着。
萧阳依旧沉默着，他又何尝不知道丛琳说的有道理？可是一想到那天中午和方灵母亲刘淑芳的对话，萧阳刚刚的心又凉了下去。
那是实习动员前的一天中午，萧阳正在宿舍里看书，对讲机响了：“402宿舍萧阳，楼下有人找。”萧阳下了楼，只见传达室站着一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妇女，眉目间依稀有些熟悉。
“阿姨，您找我？”萧阳疑惑地问那个妇女。
“你就是萧阳？”
“对。请问您是？”
“我是方灵的妈妈。”
“啊？！”萧阳大吃一惊。怪不得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长得象方灵的缘故，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方灵象她。萧阳迅速反应过来，满脸堆笑：“阿姨好！”
刘淑芳的脸上却丝毫不带笑意，冷冰冰地对萧阳说：“你有空吗？有些事情我想找你谈谈。”
萧阳心里咯噔一下，他已预感到了方灵母亲要说些什么，他点了点头对她说：“我们出去说吧，这里不方便。”
萧阳和刘淑芳并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今天是个好天气，没什么风，也没有云彩，中午的冬日暖暖地照着，由于正是午休时间，操场上悄无人迹。刘淑芳简单地问了萧阳一些家庭情况，就迅速转入正题：“你们的事，灵灵都告诉我了，她对我说了你在学校的表现，也给我看了你的照片，我知道，你是个很优秀的小伙子，说实话，如果仅凭你个人条件，我觉得你配得上我家灵灵，不过——”刘淑芳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萧阳接着说道：“婚姻不仅仅是爱情，还要考虑很多现实的东西，比如就业的问题，两地分居的问题，子女教育的问题……我听灵灵说你要回云海去，当然，按照学校毕业分配的惯例，不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事在人为，如果你愿意留在省城，我和灵灵爸爸一定想方设法把事情办到。我们灵灵从小就在我们身边，在省城长大，要让她离开我们嫁到遥远的小县城，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们非常爱灵灵，我们也尊重她的选择，但是她现在毕竟还小，还没有踏上社会，没有什么人生经验，在这样关健问题的选择上，我们不可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如果有必要，我们为人父母的一定要出手干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往下的话我就不用再讲了吧？”
萧阳安静地听完刘淑芳的话语，心里却象在翻江倒海，他虽然预感到来自方灵父母的阻力，但是没有想到这种阻力会以这么直接这么迅速的方式突兀而来。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面对的第一个艰难的人生选择。如此巨大的痛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使他甚至有些后悔和方灵的相爱。
萧阳抬头看看远方，隔着校舍的红瓦楼顶，能够直接看到蝴蝶山的秀丽身影。在那里，曾经洒下了他和方灵的一串串足音与笑声。视线再向上，是飘着几朵白云的蔚蓝天空。由于刚刮完一场大风，省城的空气难得的清新透明，那蓝天居然有些故乡的味道。募然之间，一只白鸽出现在视野之内，在蓝幕般的背景上划过一道美丽的白色弧线后又匆匆逸去，就象背负着某种使命般消失在天边。
望着白鸽远去的影子，萧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自己对父亲的承诺，他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阿姨”，萧阳艰难地整理着思路对刘淑芳说道：“首先谢谢您能亲自来找我谈话，这说明您非常爱护和关心方灵，我为她有这么一位好母亲而感到幸福。我和方灵之间的感情，给您和灵灵的父亲增添了烦恼，我为此表示歉意，我想请您放心，我不会做影响方灵幸福的事情，如果您们认为她留在省城，留在您们身边比跟我到云海要幸福的话，我也会劝她这样做。
“关于我的去向，我可以郑重地告诉您，我要回到我的家乡，一方面陪伴我的母亲，一方面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完成我的使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云海的。所以，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方灵的意思，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如果方灵没意见，我现在就和她分手，这个答复，您满意吗？”
萧阳字斟句酌地说完了这番话，他拼命地想表现出自己的成熟，但是噙满眼眶的泪水却那么不争气地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他使劲偏过头去，不让刘淑芳看到自己在流泪，用最小幅度的动作用手抹了一把，然后狠狠地向身后甩去。
刘淑芳何尝不知道萧阳在哭，虽然她内心也觉得这样对这个男孩太过残忍，但是一想到方灵的前途，她就不能不狠下心来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你是说，你一点没有可能留在省城吗？”刘淑芳还想做出挽留。
萧阳犹豫了一下，但是依然微微地，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对了，你刚才说到你的使命，能告诉我是什么使命吗？你还没参加工作，谁能安排给你所谓的使命？对了，我忘了，你好象还是学生会的干部吧？难道是学校给你的任务？”刘淑芳依然打破砂锅地追问着。
萧阳不再回答，站起来对刘淑芳说：“对不起，阿姨，我要去上课了，就不陪您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留下刘淑芳尴尬地站在台阶上，张口结舌，欲言又止。
……
现在看来，方灵对她母亲来找过自己这件事一无所知，可是刘淑芳的话深深地伤害了萧阳。他对方灵置之不理，其实也有赌气的成份在里面。另一方面，萧阳又无法那么绝然地面对方灵，去年夏天在望夫石前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萧阳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气，怎样的措词，来向方灵说出“分手”这两个字。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暑假的一天。
那天一天早他接到梁燕的电话，说是请他陪同到火车站接个朋友，问她接谁，梁燕神秘地一笑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萧阳和梁燕站在火车站台的出口翘首以待，没想到从如潮的人流中浮现出的，居然是方灵那美丽的面容。
浪花翻涌，海鸥低飞，在细腻柔软的沙滩上，四个人分成两对儿，在一前一后的走着。
前面的一对儿是萧阳和方灵，后面的是丛琳和梁燕。
方灵第一次亲眼见到大海，兴奋得欢呼雀跃。萧阳陪着她，教她认识各种各样的贝壳和海滩上的小生物。方灵兴致盎然地不停地发问，似乎想在一瞬间就洞悉大海的所有秘密。
方灵的到来让萧阳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无所畏惧的，你不会害怕对方不爱你，也不会害怕她移情别恋，甚至你不会害怕失去她，更不会害怕她相隔天南地北。因为她已经在你的心中扎下了根，她已经成为你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只要这份爱经历了奉献，得到了呼应，也就完成了满足。
“萧阳，前面海边的山崖上好像站着一个人呢。”方灵抬手指向远处的一个人影。
萧阳笑了：“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块象人形一样的石头。因为它好象一个站在海边翘首企盼丈夫归来的女人，所以我们这里一直叫它望夫石。”
“哦，原来你们这里也有望夫石！”
“唉，凡是有渔民的地方，其实都流传着望夫石的传说，古往今来，有多少海边伫立着这种人形的石头，又有多少渔民的妻子在望眼欲穿之中度日如年。”萧阳感叹着。
“萧阳，我不要做望夫石，我要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方灵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萧阳。
萧阳心潮起伏，紧紧攥住方灵的手：“灵灵，这块望夫石一直象征着永恒的爱情，今天我在她面前发誓，我萧阳永远爱着方灵，海枯石烂，此情不移！”
方灵没有任何语言，她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偎进萧阳怀里。
那尊伫立了千万年的望夫石依旧默默地凝视着大海，在她眼里，不知见证过多少海誓山盟和生离死别。
夕阳斜照之下，萧阳拥抱着方灵的身影和望夫石一起凝成美丽的剪影。
……
萧阳仿佛又回到了望夫石旁边，看到自己紧紧握住方灵的手：“大海作证，我萧阳将用一生来珍爱方灵，海枯石烂，此心不变！”
言犹在耳，难道就让我去对方灵说：我要离开你？难道能去对方灵说，是你母亲来对我施加了压力？
萧阳使劲摇摇头，长叹一声：“唉，兄弟，你甭批评哥哥，我这儿也是一肚子委屈没法说，难言之隐呀！”
丛琳收拾了毛巾香皂正准备去淋浴，一听这话扑哧乐了：“难言之隐，一洗了之，来吧，一起去冲个澡，把坏心情都冲掉！”说着过来拖萧阳。
萧阳苦笑着挣脱着，都被丛琳死死攥住。“走吧，走吧，别赖床了”使劲拉起来，没办法，萧阳只好也拿起毛巾跟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