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省城清阳区公安分局办公大楼已是灯火阑珊，只有三楼还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窗上映出一个伏案工作的秀丽身影。
谢天宝给于力勇这组安排的任务是阅读梁燕的日记和作品，看看能否从中找到和案件有关的信息和线索。由于方灵在顶楼有间宿舍，下班后于力勇就将剩下的材料留给了方灵，让她在晚上有空时继续翻看。
方灵平生第一次阅读别人的日记，尽管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可是进入另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仍然令她感到局促不安，感觉就象主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别人的房间。然而这种负罪感在她看过梁燕的一些日记后渐渐退去，慢慢地她感觉这些日记似乎是已经阴阳相隔的梁燕和她进行的一场心灵的对话，梁燕在向她倾诉，她的心也似乎和着梁燕的脉搏一起跳动。她似乎能摸到梁燕那颗善良而多感的心灵，以及这颗温柔的心灵中包含的所有甜蜜和酸楚。她知道，梁燕所有青春的记忆将在这些散发着墨香的字迹中永生——
“一九九四年九月九日，星期四，晴。
漫长的暑假终于结束了，坐了近一天的火车，又回到了美丽的校园……重新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呼吸着甬路两侧花草的芬芳，让人分外心旷神怡。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除了开学带来的兴奋，我想还应该感谢在火车上认识的那几个小老乡，他们是今年刚考上警察学院的学生，其中一个叫萧阳的，长得真帅，还弹一手好吉它，一路上笑声不断，使我们的旅程似乎缩短了许多……”
这是方灵头一次在梁燕的日记中看到萧阳的名字，禁不住心中一阵酸楚，她不由地想起了远在海洲实习的萧阳。已经几十天没有他的消息了，写过去的几封信也都象泥牛入海。她试着打了两次长途电话，可是内勤都告诉他萧阳跟着出去查案了。她实在搞不清什么事情让事情让萧阳如此的决绝，象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
“不知道他是否听说梁燕被害的消息？我该不该告诉他呢？”方灵犹豫着，心里如同一团乱麻。她托腮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又拿起了梁燕的日记看下去，渐渐地，萧阳的名字在日语中出现得越来越多。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六日，星期六，晴
今天可把我累坏了，陪着警院的三个小老乡转了一天省城，这几个小家伙就象我刚来的时候一样，看什么都新鲜，而且精力旺盛得惊人，仿佛永远不知道累似的。我想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差别吧……
唉哟，刚烫过脚，总算舒服些了，真想倒头就睡，还是坚持一下写完吧。
那几个小家伙半小时前才离开师大的操场，现在估计已经回到宿舍了吧。刚才在操场上的聊天真有意思，我们做了个背月诗的游戏，还讲了些各自的事情，我今天才发现萧阳其实并不象第一次见到时感觉那么无忧无虑，我想在他的生活中一定发生过什么伤心的故事。另外我发现丛琳好象读过不少书，对一个理科学生来说这实在是少见，虽然他的思想比他的相貌成熟得多，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些纸上谈兵的意思——毕竟我们都是些不到二十岁的人呀。而马建军呢？他给我的感觉很特别，应该怎么描述他呢？我想了半天，觉得还是用“富于进攻性”来形容他吧，呵呵……”
“一九九五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六，晴
今天萧阳突然来了，说是为了一些文学作品中涉及到的法律问题收集资料，我问他为什么收集这些，他告诉我事情的起因，原来是上课看《水浒传》被老师抓住了，呵呵，真是个顽皮的家伙。我带他去了谭教授家，我们二人听了一下午的课，晚上谭教授非要我们吃饭，没想到席间师母居然说我和萧阳是很般配的一对儿，把我闹得面红耳热，不过，听了这话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五日，星期三，晴
……晚上七点多钟突然接到了萧阳的电话，他说周未准备组织人到野狼崮去玩，问我参不参加，我高兴地答应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经常想起他，特别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面前就浮现出他阳光灿烂的笑容。有时候还会在梦里梦到他，一想起‘萧阳’这二个人，心里就感觉甜丝丝的，唉，不害羞……”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八日，星期六，晴
真不知道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今天一天的经历是否合适。谁会想到短短的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到现在我也无法平静，今天野狼崮之旅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具戏剧性的经历了，我还是一件件写下来吧。
第一件事情是方灵的出现，按约定今天我们要到野狼崮春游，早上当我兴致勃勃地赶到集合点的时候，却发现在萧阳身边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方灵，虽然我从来没听说过萧阳和方灵之间的事情，可是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同学那么简单，特别是萧阳救出丛琳后回到崖顶的那一瞬间，方灵忘情地扑到他怀里，那一刻我深信，这个方灵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萧阳，虽然我也看出她在竭力地掩饰自己的感情。
一路上我们交谈了很多，我发现她是个很有修养的女孩子，而且她的气质相貌都是那么出色，令我时有自惭形秽之感，我只能悲哀地承认，她和萧阳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儿。
第二件事情是马建军的“突然进攻”。在野餐之后，为了给萧阳和方灵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和马建军离开他们在山间游玩，没想到马建军采了一大束杜鹃花送给我，并且很正式地提出要和我‘处朋友’说心里话，我对他真的没什么感觉，可是又怕伤害她，只好含糊地说考虑考虑，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三件事是丛琳的坠崖，也是他命大，居然神话般被山腰的松树接住了，后来大伙齐心协力把他救了上来，刚刚住进医院，好在经过检查发现他的伤并不算太严重，肋骨折两根，腰椎有些错位，要好好卧床休养些日子。
今天他从悬崖下去救丛琳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这一生能嫁给这样的男人，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呀……”
“我曾用心地来爱着你，为何不见你对我用真情？”
偶尔听到潘美辰这首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阵阵刺痛。
……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八日，星期三，晴
今天是《青春与法律》栏目的第二十期节日，萧阳在节目里读了一首诗，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么动情的声音，他的声音和那首诗一起令我潸然泪下。我知道他是在怀念一年前的那个春天，那场刻骨铭心的春游，怀念那场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故事。这些天来，无论是在节目里，还是在工作中，他都是谈笑风生，我以为他已经渐渐平息了心中的伤痛，谁想到，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午后，他那道坚强的心灵伪装也终于被彻底粉碎。节目录完，我们一起走在夕阳下的大街上，萧阳一直沉默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地去踩自己的影子……我多么想冲上去抱住他，就象去年方灵抱他一样。可是我终究没有这样做。我知道那也许是萧阳在做着最艰苦的斗争，自己和自己的斗争，谁都帮不了他……是的，他并没有爱过我，他爱的是另一个叫作方灵的姑娘，我为什么还要为他痛苦。
方灵，方灵，你真的很灵吗？你有没有感觉到萧阳的痛楚？如果你也爱着他，就请你勇敢站到他面前！如果你不爱他，你又为何让他如此痛苦？”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六日，星期日，小雨
……今天萧阳录音的时候特别的兴奋，一连播放了好几首周华健的情歌，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我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直觉告诉我应该和感情有关，果然，节目录完之后，他告诉我，他和方灵又开始了。
我真为他高兴，原来我的快乐竟然这么简单，只要他开心，我就充满了欢乐。”
……
方灵一页页翻读着这些梁燕用生命凝结起来的文字，仿佛梁燕就在身边呼吸着，谈笑着，一个如花朵一样的怒放的生命就这样凄然而去，却在自己的日记中鲜活地生存着，就如那些被凝固在琥珀之中的小小昆虫。她也曾那么深刻而浓烈地爱过，象自己一样强烈地爱着同一个人，只是她把这份爱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萧阳得到梁燕出事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电话是建军打来的。
建军在电话里呜咽着，这让萧阳逐渐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他不知道建军甚至作为嫌疑对象被严加审查过。
放下电话后他仍然将信将疑，直接打电话到梁燕的宿舍，这才确信一切真的发生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萧阳如同五雷轰顶，神经质般地揪着头发问自己。这个开朗大方善解人意的姐姐一样的梁燕，这个温柔善良好学上进的才女梁燕，怎么会遭遇到如此的不幸？苍天，你真的长眼吗？
“啊——”萧阳发疯一般跑到海边，冲着奔涌的浪花狂喊：“啊——啊——啊——”萧阳捶胸顿足，声嘶力竭，梁燕的音容笑貌是那样清晰的不断在脑海里浮现，三年来和她交往的一幕幕场景，象电影快镜头一般飞速的闪回。
“为什么让我又失去一位亲人？我的生命中已经失去两位亲人了。”在萧阳的心目中，梁燕就象亲姐姐一样。
“为什么把我亲爱的人一个又一个拿走？臭老天，我用枪毙了你，该死的老天！我用冲锋枪突突了你！”
萧阳的嗓子已经吼得嘶哑，浑身的力气似乎也被浪花席卷而去。他沿着大提扶拦颓然坐下，任凭泪水横流。
丛琳默默地过来坐在萧阳身边，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想劝萧阳别哭，可是自己的眼泪却涌了出来。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恍惚中，丛琳仿佛又听到了从收音机里传出的梁燕的朗诵，仿佛又看到了在火车上第一次相识的梁燕，仿佛又看到了野狼崮上笑面如花的梁燕，仿佛又看到了在云海海边驻足眺望的梁燕，那些曾经鲜活的画面，以后只能在照片中寻找残存的记忆。
……
那是九六年的暑假，方灵突然跑到云海。萧阳叫上了丛琳和梁燕，四个人一起到海边游玩。方灵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大海，兴奋地欢呼雀跃，很快就和萧阳跑到了前边。
梁燕和丛琳在后面并肩缓步走着，看着前面幸福的一对儿，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对了，怎么没叫建军一起来呢？”梁燕问丛琳。自从和建军摊牌之后，她就没再和建军联系过，今天又没有见到他，不由得关心一下。
“嗨，人家还有空回老家？”丛琳夸张地说：“人家现在正在省城打工赚钱，好养活他那个宝贝儿女朋友呢！”
“哦。”梁燕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她曾经听丛琳说过建军和王小蕾的事情。既然建军能够为了女朋友而留下打工，看来是真的动了感情。梁燕默默地想：建军，祝贺你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燕姐，我给你照相吧！”丛琳从肩上摘下相机对梁燕说。
“好呀！”梁燕高兴地答应。
梁燕站在雪白的沙滩上，微笑着凝望向远方，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丛琳从镜头中仔细端详着梁燕，手中迟迟按不下快门。他脑中突然想起梁燕在电台节目中介绍的一篇名作来。
——丛琳躺在床上，耳朵里塞着收音机的耳塞。
梁燕朗朗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大家好！欢迎收听《青春与文学》。我是主持人梁燕。今天，我想和大家一起鉴赏一篇苏轼先生的名作——《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丛琳默默吟咏着这一句，心中涌起一阵甜蜜的哀愁。
“喂，丛琳，你在干嘛呢？”梁燕发现丛琳的失神，扭头问丛琳。
丛琳如梦初醒，急忙一张一张地拍了起来。
……
音容宛在，却早已香消玉殒。为什么总是红颜薄命，为什么总是天妒英才？
萧阳和丛琳失声痛哭，在他们身后是永远无比喧哗而又无比沉静的大海……
“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
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
想要说些什麽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
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
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
猛然回头你在那里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
就让它随风飘远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所有受过的伤
所有流过的泪
我的爱
请全部带走……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张雨生的歌声，就象一支孤翔的海鸥，在海面之上徘徊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