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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潞令(6)

豢蛇

泗水山中,旧有禅院,四无村落,人迹罕及,有道士栖止其中。或言内多大蛇,故游人益远之。一少年入山罗鹰,入既深,无所归宿,遥见兰若,趋投之。道士惊曰:“居士何来?幸不为儿辈所见。”即命坐,具饣亶粥。食未已,一巨蛇入,粗十余围,昂首向客,怒目电王扶,客大惧。道士以掌击其额,呵曰:“去。”蛇乃俯首入东室。蜿蜒移时,其躯始尽,盘伏其中,一室尽满。客大惧。摇战。道士曰:“此平时所豢养。有我在,不妨;所患者,客自遇之耳。”客甫坐,又一蛇入,较前略小,约可五六围。见客遽止,睒朗吐舌如前状。道士又叱之,亦入室去。室无卧处,半绕梁间,壁上土摇落有声。客益惧,终夜不寝。早起欲归,道士送之。出屋门,见墙上阶下,大如盎盏者,行卧不一。见一生人,皆有吞噬状。客惧,依道士肘腋而行,使送出谷口,乃归。

余乡有客中州者,寄居蛇佛寺。寺僧具晚餐,肉汤甚美,而段段皆圆,类鸡项。疑问寺僧:“杀鸡几何,遂得多项?”僧曰:“此蛇段耳。”客大惊,有出门而哇者,既寝,觉胸上蠕蠕;摸之,则蛇也,顿起骇呼。僧起曰:“此常事,乌足骇怪?”因以火照壁间,大小满墙,榻上下皆是也。次日,僧引入殿。佛座下有巨井,井中有蛇,粗如巨瓮,探首井边而不出。燕火下视,则蛇子蛇孙以数百万计,族居其中。僧云,“昔蛇出为患,佛坐其上以镇之,其患始平”云。

雷公

毫州民王从简,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振翼而入。大骇,急以器中便溺倾注之。雷公沾秽,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极力展腾。不得去。颠倒庭际,嗥声如牛。天上云渐低,渐与檐齐。云中萧萧如马鸣,与雷公相应。少时,雨暴澍,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雳而去。

菱角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观音祠,母嘱过必人叩。一日至祠,有少女挽儿邀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女笑云:“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成又问:“有婿家无?”女酡然曰:“无也。”成言:“我为若婿,好否?”女惭云:“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成曰:“诺。”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常恐拂之,即浼崔作冰。焦责聘财奢,事几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许之。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于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数月将归,伯亦病卒。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成窜民间,吊影孤惶而已。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萦回村中,日昃不去,自言:“离乱罔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言:“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闻者皆笑。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触于怀而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迎归,执子礼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屦,劬劳若母。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天伦不可废。三两日,当为儿娶妇。”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待?”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枕,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

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独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遂出门去。三更既尽,媪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哗,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蓬酋啜泣,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惊,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湖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以我归汝家。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即我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骇,不信。相将入室,即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于是转悲为喜,相道离苦。

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噍类。焦携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至其家。女泣不盥栉,家人强置车中。至途次,女颠堕车下。遂有四人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人,曰:“此汝夫家,但人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人也。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

母自戎马戒严,同俦人妇奔伏涧谷。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遫,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母以手挝门,豁然启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慰,疑媪为大士现身。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饿鬼

马永,齐人,为人贪,无赖,家卒屡空。乡人戏而名为“饿鬼”。年三十余,日益窭,衣百结鹑,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人尽弃之,不以齿。

邑有朱叟者,少携妻移居于五都之市,操业不雅。暮岁还乡,大为士类所口,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怜之,代给其直;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无何,资复匮,仍蹈旧辙。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暮宿学宫,冬夜凛寒,辄摘圣贤颠上旒而煨其板,学官知之,怒欲加刑。马哀免,愿为先生生财。学官喜,纵之去。马探某生殷富,登门强索资,故挑其怒,乃以刀自蠡,诬而控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尹廉得实,笞四十,梏其颈,三日毙焉。

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既寤,妾举子,叟知为马,名以马儿。少不慧,喜其能读。二十余,竭力经纪,得入邑泮。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见壁间悉糊旧艺。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畏其难,读而志之。入场,适是其题,录之,得优等,食饩焉。六十余,补临邑训导,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惟袖中出青蚨,则作鸬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偶大令以诸生小故,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有讼士子者,即来叩门矣。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肿聋聩,每向人物色乌须药。有狂生某,锉茜根绐之。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以此愤气中结,数月而死。

考弊司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人,伏谒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肛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一缓颊耳。”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若丰于贿者,可赎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从。”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栲栳,一云“孝悌忠信”;一云“礼义廉耻”。躇阶而进,见堂上一匾,大书“考弊司”,楹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浏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骇极,欲退却。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生但诺。又问:“何事见临?”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生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

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纆中。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秀才大嗥欲嗄。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惨如此,成何世界?”鬼王惊起,暂命止割,徒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蓝蔚苍苍,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此辈惟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乃示之途。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伏阶号屈。王召讯已,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审其情确,大怒曰:“怜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令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鬼乃箠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鬼王呼痛,声类斩豕。手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过,生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令踽踽以去,心何忍。”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女接见,喜形于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柳氏,小字秋华。”一妪出,为具肴酒。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既曙,妪人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资,奈何?”生顿念腰橐空虚,惶愧无声,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宜署券保,归即奉酬。”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秋华颦蹙,不作一语。生暂解衣为质,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直耳。”呶呶不满,与女俱入。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约,久之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秋华,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大惧,趋出。欲归,则百道岐出,莫知所从。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含酸,饥肠雷鸣,进退无以自决。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生砚颜莫对。秀才曰:“有之矣。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送生至家,乃别去。生暴卒三日而苏,言之历历。

阎罗

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公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马言,“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

大人

长山李孝廉质君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语音类燕,审视两颊,俱有瘢,大如钱。异之,因问何病之同。客曰:旧岁客云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绝壑巉岩,不可得出。因共系马解装,傍树栖止。夜深,虎豹鸮鸱,次第嗥动,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忽见一大人来,高以丈许。客团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马而食,六七匹顷刻都尽。既而折树上长条.捉人首穿腮,如贵鱼状。贯讫,提行数步,条毳折有声。大人似恐坠落,乃屈条之两端,压以巨石而去。客觉其去远,出佩刀自断贯条,负痛疾走。见大人又导一人俱来。客惧,伏丛莽中。见后来者更巨,至树下,往来巡视,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声啁啾,似巨鸟鸣,意甚怒,盖怒大人之绐己也。因以掌批其颊,大人伛偻顺受,不敢少争。俄而俱去,诸客始仓皇出。荒窜良久,遥见岭头有灯火,群趋之。至,则一男子居石室中。客人环拜,兼告所苦。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箝制,待舍妹归,可与谋也。”无何,一女子荷两虎自外人,问客何来。诸客叩伏而告以故。女子曰:“久知两个为孽,不图凶顽若此。当即除之。”于石室中出铜锤,重三四百斛,出门遂逝。男子煮虎肉饷客。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见我欲遁,追之数十里,断其一指而还。”因以指掷地,大于胫骨焉。众骇极,问其姓氏,不答。少间,肉熟,客创痛不食。女以药屑遍糁之,痛顿止。天明,女子送客至树下,行李俱在。各负装行十余里,经昨夜斗处,女子指示之,石洼中残血尚存盆许。出山,女子始别而返。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愿先遣波斯。

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资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篓笞之,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杲隐忿中结,莫可控诉,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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