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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潞令(5)

狼一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欻一狼来,瞰担中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数里。屠惧,示之以刃,则稍却。既走,又从之。屠无计,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悬诸树而蚤取之,遂钩肉,翘足挂树间,示以空空。狼乃止。屠即径归。昧爽往取肉,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大骇,逡巡近之,则死狼也。仰首审视,见口中含肉,肉钩刺狼腭,如鱼吞饵。时狼革价昂,直十余金,屠小裕焉。缘木求鱼,狼则罹之,亦可笑已。

狼二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复,而两狼之并驱如故。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担持刀。狼不敢前,耽耽相向。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人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狼三

一屠暮行,为狼所逼。道旁有夜耕者所遗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之,令不可去,顾无计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张不得合,遂负之以归。非屠,乌能作此谋也。三事皆出于屠。则屠人之残,杀狼亦可用也。

美人首

诸商寓居京舍。舍与邻屋相连,中隔板壁,板有杉节脱处,穴如盏。忽女子探首人,挽凤髻,绝美,旋伸一臂,洁白如玉。众骇其妖,欲捉之,已缩去。少顷,又至,但隔壁不见其身。奔之,则又去之。一商操刀伏壁下。俄首出,暴决之,应手而落,血溅尘土。众惊告主人,主人惧,以其首首焉。逮诸商鞫之,殊荒唐。淹系半年,迄无情词,亦未有以人命讼者,乃释商,瘗女首。

刘亮采

闻济南怀利仁言:刘公亮采,狐之后身也。初,太翁居南山,有叟造其庐,自言胡姓。问所居止,曰:“只在此山中,闲处人少,惟我两人,可与数晨夕,故来相拜识。”因与接谈,词旨便利,悦之。治酒相欢,醺而去。越日复来,愈益款厚。刘云:“自蒙下交,分即最深,但不识家何里,焉所问兴居?”胡曰:“不敢讳,实山中之老狐也。与若有夙因,故敢内交门下,固不能为君福,亦不敢为君祸,幸相信勿骇。”刘亦不疑,更相契重。即叙年齿,胡作兄,往来如昆季。有小休咎,亦以告。

时刘乏嗣,叟忽云:“公勿忧,我当为君后。”刘讶其言怪。胡曰:“仆算数已尽,投生有期矣,与其他适,何如生故人家?”刘曰:“仙寿万年,何遂及此?”叟摇首云:“非汝所知。”遂去。夜果梦叟来,曰:“我今至矣。”既醒,夫人生男,是为刘公。公既长,身短,言词敏谐,绝类胡。少有才名,壬辰成进士,为人任侠,急人之急,以故秦、楚、燕、赵之客,趾错于门。货酒卖饼者,门前成市焉。

蕙芳

马二混,居青州东门内,以货面为业。家贫,无妇,与母共作苦。一日.媪独居,忽有美人来,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而光华照人。媪惊顾穷诘,女笑曰:“我以贤郎诚笃,愿委身母家。”媪益惊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则折我母子数年寿。”女固请之。意必为侯门亡人。拒益力。女乃去。越三日,复来,留连不去。问其姓氏。曰:“母肯纳我,我乃言;不然,固无庸问。”媪问:“贫贱佣骨,得妇如此,不称亦不祥。”女笑坐床头,恋恋殊殷。媪辞之,言:“娘子宜速去,勿相祸。”女乃出门,媪窥之西去。

又数日,西巷中吕媪来,谓母曰:“邻女董蕙芳,孤而无依,自愿为贤郎妇,胡弗纳?”母以疑虑具白之。吕曰:“乌有此耶?如有乖谬,咎在老身。”母大喜,诺之。吕既去,媪扫室布席,将待子归往娶之。日将暮,女飘然自至,入室参母,起拜尽礼,告媪曰:“妾有两婢,未得母命,不敢进召也。”媪曰:“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日得蝇头利,仅足自给。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风所能活耶?”女笑曰:“婢来,亦不费母度支,皆能自得食。”问:“婢何在?”女乃呼:“秋月、秋松。”声未及已,忽如飞鸟堕,二婢已立于前。即令伏地叩母。既而马归,母迎告之。马喜,入室,见翠栋雕梁,侔于宫殿,中之几屏帘幕,光耀夺视,惊极,不敢入。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益骇,却退。女挽之,坐与温语。马喜出非分,形神若不相属。即起,欲出行沽。女止曰:“勿须。”因命二婢治具。秋月出一革袋,执向扉后,格格撼摆之。已而以手探入,壶盛洒,盘盛炙,触类熏腾。饮已而寝,则花罽锦礻因,温腻非常。天明出门,则茅庐依旧,母子共奇之。

媪诣吕所,将迹所由。入门,先谢其媒合之德。吕讶云:“久不拜访,何邻女之曾托乎?”媪益疑,具言端委。吕大骇,即同媪来视新妇。女笑逆之,极道作合之义。吕见其惠丽,愕眙良久,即亦不辨,唯唯而已。女赠白木搔具一事,曰:“无以报德,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吕受以归,审视则化为白金。马自得妇,顿更旧业,门户一新。笥中貂锦无数,任马取着,而出室门,则为布素,但轻暖耳。女所自衣亦然。

积四五年,忽曰:“我谪降人间十余载,因与子有缘,遂暂留止,今别矣。”马苦留之。女曰:“请别择良偶,以承庐墓。我岁月当一至焉。”忽不见。马乃娶秦氏。后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语,女忽入,笑曰:“新偶良欢,不念故人耶?”马惊起,怆然曳坐,便道衷曲。女曰:“我适送织女渡河,乘间一相望耳。”两相依依,语无休止。忽空际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别。马问其谁,曰:“适余同双成姊来,彼不耐久伺矣。”马送之。女曰:“子寿八旬,至期,我来收尔骨。”言已,遂逝。今马六十余矣。其人但朴讷,并无他长。

异史氏曰:“马生其名混,其业亵,蕙芳奚取哉?于此见仙人之贵朴讷诚笃也。余尝谓友人:若我与尔,鬼狐且弃之矣,所差不愧于仙人者,惟‘混’耳。”

山神

益都李会斗,偶山行,值数人藉地饮。见李至,欢然并起,曳入坐,竟觞之。视其盘馔,杂陈珍错。移时,饮甚欢,但酒味薄涩。

忽遥有一人来,面狭长,可二三尺许,冠之高细称是。众惊曰:“山神至矣。”即都纷纷四去。李亦伏匿坎客中,既而起视,则肴酒一无所有,惟有破陶器贮溲浡,瓦片上,盛蜥蜴数枚而已。

萧七

徐继长,临淄人,居城东之磨房庄。业儒未成,去而为吏。偶适姻家.道出于氏殡宫。薄暮醉归,过其处,见楼阁繁丽,一叟当户坐。徐酒渴思饮,揖叟求浆。叟起,邀客入,升堂授饮。饮已,叟曰:“曛暮难行,姑留宿,早旦而发如何也?”徐亦疲殆,乐遵所请。叟命家具酒奉客,即谓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郎君清门令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陈,幸垂援拾。”徐虽躇不知所对。叟即遣伻告其亲族,又传语令女郎妆束。顷之,峨冠博带者四五辈,先后并至。女郎亦炫妆出,姿容绝俗。于是交坐宴会。徐神魂眩乱,但欲速寝。酒数行,坚辞不任。

乃使小鬟引夫妇入帏,馆同爰止。徐问其族姓,女自言:“萧姓,行七。”又复细审门阀。女曰:“身虽贱陋,配吏胥当不辱寞,何苦研穷?”徐溺其色,款呢备至,不复他疑。女曰:“此处不可为家。审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归除一舍,行将自至耳。”徐应之,既而加臂于身,奄忽就寐。

既觉,则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阴翳晓,身下藉黍穰尺许厚,骇叹而归,告妻。妻戏为除馆,设榻其中,阖门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因与共笑。日既暮,妻戏曳徐启门,曰:“新人得无已在室耶?”既入,则美人华妆坐榻上。见二人入,桥起逆之,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参拜恭谨。妻乃治具,为之合欢。女早起操作,不待驱使,一日谓徐:“姊姨辈俱欲来吾家一望。”徐虑仓卒无以应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饶,将先赍馔具来,但烦吾家姊姊烹饪而已。”徐告妻,妻诺之。晨炊后,果有人荷酒截来,释担而去。妻为职庖人之役。晡后,六七女郎至,长者不过四十以来,围坐并饮,喧笑盈室。徐妻伏窗以窥,惟见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

北斗挂屋角,欢然始去。女送客未返。妻入视案上,杯盘俱空。笑曰:“诸婢想俱饿,遂如狗舐砧。”少间,女还,殷殷相劳,夺器自涤,促嫡安眠。妻曰:“客临吾家,使自备饮馔,亦大笑话,明日合另邀致。”

逾数日,徐从妻言,使女复召客。客至,恣意饮啖,惟留四簋,不加匕箸。群笑曰:“夫人谓吾辈恶,故留以待‘调人’。”座间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缟裳,云是新寡,女呼为六姊。情态妖艳,善笑能言。与徐渐洽,辄以谐语相嘲。行觞政,徐为录事,禁笑谑。六姊频犯,连引十余爵,酡然竟醉,芳体娇懒,荏弱难持。无何,亡去。徐烛而觅之,则酣寝暗帏中。近接其吻,亦不觉;以手探裤,私处坟起。心旌方摇,席中纷唤徐郎。乃急理其衣。见袖中有绫巾,窃之而出。

迨于夜央,众客离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摇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发从众去。徐拳拳怀念,不释于心,将于空处展玩遗巾,而觅之已渺。疑送客时遗落途间,执灯细照阶除,都复乌有,意顼顼不自得。女问之,徐漫应之。女笑曰:“勿诳语,巾子人已将去,徒劳心目。”徐惊,以实告,且言怀思。女曰:“彼与君无宿分,缘止此耳。”问其故,曰:“彼前身曲中女。君为士人,见而悦之,为两亲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使人语之曰:‘我已不起,但得若来,获一扪其肌肤,死无憾!’彼感此意,诺如所请。适以冗羁,未遽往。过夕而至,则病者已殒。是前世与君有一扪之缘也。过此即非所望。”后设筵再招诸女.惟六姊不至。徐疑女妒,颇有怨怼。

女一日谓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见罪。彼实不肯至,于我何尤?今八年之好,行将别矣,请为君极力一谋,用解从前之惑。彼虽不来,宁禁我不往?登门就之,或人定胜天,不可知。”徐喜,从之。女握手,飘若履虚,顷刻至其家。黄甓广堂,门户曲折,与初见时无少异,岳父母并出,曰:“拙女久蒙温煦,老身以残年衰慵,有疏省问,或当不怪耶?”即张筵作会。女便问诸姊妹。母云:“各归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唤婢请六娘子来,久之不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简默,不似前此之谐。少时,叟媪辞去。女谓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怨我。”六姊微哂曰:“轻薄郎何宜相近?”女执两人残卮,强使易饮,曰:“吻已接矣,作态何为?”少时,七姐亦去,室中止余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转撑拒。徐牵衣长跽而哀之,色渐和,相携入室。裁缓襦结,忽闻喊嘶动地,火光射闼,六姊大惊,推徐起曰:“祸事忽临,奈何?”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避无迹矣。徐怅然少坐,屋宇并失。猎者十余人,按鹰操刃而至,惊问:“何人夜伏于此?”徐托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适逐一狐,见之否?”答言:“不见。”细认其处,乃于氏殡宫也,快快而归。尤冀七姊复至,晨占雀喜,夕卜灯花,而竟无消息矣。董玉玹谈。

乱离

学师刘芳辉,京都人。有妹许聘戴生,出閤有日矣。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细弱为累,谋妆送戴家。修饰未竟,乱兵纷入,父子分窜,女为牛录俘去。从之数日,殊不少狎。夜则卧之别榻,饮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来,年与女相上下,仪采都雅。牛录谓子曰:“我无子,将以汝继统绪,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谓曰:“如肯,即以此为汝妇。”少年喜,愿从听命。牛录乃使同榻,浃洽甚乐。既而枕上各道姓氏,则少年即戴生也。

陕西某公,任盐秩,家累不从。值姜環之变,故里陷为盗薮,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赍数金使买妇。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少艾。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妇。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役耶?”问所自知,曰:“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役大骇,急告公。公视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余,风范超脱,因赎之。既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益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意必公有大德,所以鬼神为之感应。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异史氏曰:“炎昆之祸,玉石不分,诚然哉。若公一门,是以聚而传者也。董思白之后,仅有一孙,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责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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