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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潞令(4)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宜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曰:“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人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人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得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

后生应试得通籍。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天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乃人内,使小谢衣殉装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缢鬼

范生者,宿于逆旅,食后,烛而假寐。忽一婢来,袱衣置椅上,又有镜奁揥箧,一一列案头,乃去。俄一少妇自房中出,发箧开奁,对镜栉掠,已而髻;已而簪,顾影徘徊甚久。前婢来,进匝沃盥,盥已捧帨,既,持沐汤去。妇解袱出裙帔,炫然新制,就着之。掩衿提领,结束周至。范不语,中心疑怪,谓必奔妇,将严装以就客也。妇装讫,出长带,垂诸梁而结焉,讶之。妇从容跛双弯,引颈受缢。才一着带,目即含,眉即竖,舌出吻两寸许,颜色惨变如鬼。大骇奔出,呼告主人,验之已渺。主人曰:“曩子妇经于是,毋乃此乎?”吁,异哉!既死犹作其状,此何说也?

异史氏曰:“冤之极而至于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所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耳。故死后顿忘其他,而独于此际此境,犹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者也。”

吴门画工

吴门画工某,忘其名,喜绘吕祖,每想象而神会之,希幸一遇。虔结在念,靡刻不存。一日,值群丐饮郊郭间,内一人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心忽动,疑为吕祖。谛视,觉愈确,遽捉其臂曰:“君吕祖也。”丐者大笑。某坚执为是,伏拜不起。丐者曰:“我即吕祖,汝将奈何?”某叩头,但祈指教。丐者曰:“汝能相识,可谓有缘。然此处非语所,夜间当相见也。”再欲遮问,转盼已杳。骇叹而归。

至夜,果梦吕祖来,曰:“念子志虑专凝,特来一见。但汝骨气贪吝,不能为仙,我使子见一人可也。”即向空一招,遂有一丽人蹑空而下,服饰如贵嫔,容光袍仪,焕映一室。吕祖曰:“此乃董娘娘,子审志之。”既而又问:“记得否?”答:“已记之。”又曰:“勿忘却。”俄而丽者去,吕祖亦去。醒而异之,即梦中所见,肖像藏之,终亦不解所谓。后数年,偶游于都。会董妃薨,上念其贤,将为肖像。诸工群集,口授心拟,终不能似。某忽触念梦中人,得无是耶?以图呈进。宫中传览,皆谓神肖,由是授官中书,辞不受。赐万金,于是名大噪。贵戚家争遗重币,乞为先人传影。但悬空摹写,罔不曲似。浃辰之间,累数巨万。莱芜朱拱奎曾见其人。

林氏

济南戚安期,素佻达,喜狎妓。妻婉戒之,不听。妻林氏,美而贤。会北兵入境,被俘去,暮宿途中,欲相犯,林伪诺之。适兵佩刀系床头,急抽刀自刭死。兵举而委诸野。次日,拔舍去。有人传林死,戚痛悼而往。视之,有微息,负而归,目渐动,稍稍嚬呻,扶其项,以竹管滴沥灌饮,能咽。戚抚之曰:“卿万一能活,相负者必遭凶折。”半年,林平复如故;但首为颈痕所牵,常若左顾。戚不以为丑,爱恋逾于平昔。曲巷之游,从此绝迹。林自觉形秽,将为置媵,戚执不可。

居数年,林不育,因劝纳婢。戚曰:“业誓不二,鬼神宁不闻之?即嗣续不承,亦吾命耳。若未应绝,卿岂老不能生者耶?”林乃托疾,使戚独宿;遣婢海棠,袱被卧其床下。既久,阴以宵情问婢,婢言无之,林不信。至夜,戒婢勿往,自诣婢所卧。少间,闻床上睡息已动。潜起,登床扪之。戚醒,问谁,林耳语曰:“我海棠也。”戚却拒曰:“我有盟誓,不敢更也。若似曩年,尚须汝奔就耶?”林乃下床出。戚自是孤眠。林使婢托己往就之。戚念妻生平,曾未肯作不速之客,疑焉,摸其项,无痕,知为婢,又咄之。婢惭而退。即明,以情告林,使速嫁婢。林笑云:“君亦不必过执。倘得一丈夫子,即亦幸甚。”戚曰:“苟背盟誓,鬼责将及,尚望延宗嗣乎?”

林翼日笑语戚曰:“凡农家者流,苗与秀不可知,播种常例不可违,晚间耕耨之期至矣。”戚笑会之。既夕,林灭烛呼婢,使卧己衾中。戚入就榻,戏曰:“佃人来矣。深愧钱镈不利,负此良田。”婢不语。既而举事,婢小语曰:“私处小肿,颠猛不任。”戚体意温恤之。事已,婢伪起溺,以林易之。自此时值落红,辄一为之,而戚不知也。

未几,婢腹震。林每使静坐,不令给役于前。故谓戚曰:“妾劝内婢。而君弗听。设尔日冒妾时,君误信之,交而得孕,将复如何?”戚曰:“留犊鬻母。”林乃不言。无何,婢举一子。林暗买乳媪,抱养母家。积四五年,又产一子一女。长子名长生,已七岁,就外祖家读。林半月辄托归宁。一往看视。婢年益长,戚时时促遣之。林辄诺。婢日思儿女,林从其愿,窃为上鬟,送诣母家。谓戚曰:“日谓我不嫁海棠,母家有义男,业配之。”

又数年,子女俱长成。值戚初度,林先期治具,为候宾友。戚叹曰:“岁月骛过,忽已半世。幸各强健,家亦不至冻馁。所阙者,膝下一点。”林曰:“君执拗,不从妾言,夫谁怨?然欲得男,两亦非难,何况一也?”戚解颜曰:“既言不难,明日便索两男。”林言:“易耳,易耳!”早起,命驾至母家,严妆子女,载与俱归。入门,令雁行立,呼父叩祝千秋。拜已而起,相顾嬉笑。戚骇怪不解。林曰:“君索两男,妾添一女。”始为详述本末。戚喜曰:“何不早告?”曰:“早告,恐绝其母。今子已成立,尚可绝乎?”戚感极,涕不自禁。乃迎婢归,偕老焉。古有贤姬,如林者,可谓圣矣。

胡大姑

益都岳于九,家有狐祟。布帛器具,辄被抛掷邻堵。蓄细葛,将取作服。见捆卷如故,解视,则边实而中虚,悉被剪去。诸如此类,不堪其苦。乱诟骂之。岳戒止云:“恐狐闻。”狐在梁上曰:“我已闻之矣。”由是祟益甚。

一日,夫妻卧未起,狐摄衾服去。各白身蹲床上,望空哀祝之。忽见好女子自窗入,掷衣床头。视之,不甚修长,衣绛红,外袭雪花比甲。岳著衣,揖之曰:“上仙有意垂顾,即勿相扰,请以为女,如何?”狐曰:“我齿较汝长,何得妄自尊?”又请为姊妹,乃许之。于是,命家人皆呼以胡大姑。

时颜镇张八公子家,有狐居楼上,恒与人语。岳问:“识之否?”答云:“是吾家喜姨,何得不识?”岳曰:“彼喜姨曾不扰人,汝何不效之?”狐不听,扰如故,犹不甚祟他人,而专祟其子妇;履袜簪珥,往往弃道上,每食,辄于粥碗中埋死鼠或粪秽。妇辄掷碗骂骚狐,并不祷免。岳祝曰:“儿女辈皆呼汝姑,何略无尊长体耶?”狐曰:“教汝子出若妇,我为汝媳,便相安矣。”子妇骂曰:“淫狐不自惭,欲与人争汉子耶?”时妇坐衣笥上,忽见浓烟出尻下,熏热如笼,启视,藏裳俱烬,剩一二事,皆姑服也。又使岳子出其妇,子不应。过数日,又促之,仍不应。狐怒以石击之,额破裂,血流,几毙。岳益患之。

西山李成爻,善符水。因币聘之,李以泥金写红绢作符,三日始成,又以镜缚梃上,捉作柄,遍照宅中。使童子随视,有所见,即急肯。至一处,童曰:“墙上若犬伏。”李即戟手书符其处;既而禹步庭中,咒移时,即见家中犬豕并来,帖耳戢尾,若听教命。李挥曰:“去。”即纷然鱼贯而去。又咒:群鸭即来,又挥去之。已而鸡至。李指一鸡,大叱之。他鸡俱去,此鸡独伏,交翼长鸣,曰:“予不敢矣。”李曰:“此物是家中所作紫姑也。”家人并言不曾作。李曰:“紫姑今尚在。”因共忆三年前,曾为此戏,怪异即自尔日始也。遍搜之,见刍偶犹在厩梁上。李取投火中,乃出一酒瓻,三咒三叱,鸡起径去。闻瓻口言曰:“岳四狠哉。数年后,当复来。”岳乞付之汤火,李不可,携去。或见其壁间挂数十瓶,塞口者皆狐也。言其以次纵之,出为祟,因此获聘金,居为奇货云。

细侯

昌化满生,设帐于余杭。偶涉廛市,经临街阁下,忽有荔壳坠肩头。仰视,一雏姬凭阁上,妖姿要妙,不觉注目发狂。姬俯哂而入。询之,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其声价颇高,自顾不能适愿。归斋冥想,终宵不枕。

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托故假贷同人,敛金若干,携以赴女,款洽臻至。即枕上口占一绝赠之云:“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细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细侯蹙然曰:“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生大悦,即叮咛,坚相约。细侯亦喜曰:“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为观听所讥,倘得相从,幸教妾也。”因问生曰:“家田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缘而已。”细侯曰:“妾归君后,当长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作自给,十亩可以种桑,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生曰:“卿身价略可几多?”曰:“依媪贪志,何能盈也?多不过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赀财,得辄归母,所私者区区无多。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仆以道远,故惮于行。今为卿故,当往谋之,计三四月,可以归复,幸耐相候。”细侯诺之。

生既弃馆南游,至则令已免官,以罣误居民舍,宦囊空虚,不能为礼。生落魄难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归。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东翁痛子而讼其师,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门人,怜师无过,时致馈遗,以是得无苦。

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母诘知故,不可夺,亦故听之。有富贾某,慕细侯名,托媒于媪,务在必得,不靳直。细侯不可。贾以负贩诣湖南,敬侦生耗。时狱已将解,贾以金赂当事吏,使久锢之,归告媪云:“生已瘐死。”细侯疑其信不确。媪曰:“无论满生已死,纵或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细侯曰:“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且道路之言,何足凭信?”贾又转嘱他商,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侯,以绝其望。细侯得书,惟朝夕哀哭。媪曰:“我自幼于汝,抚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得报者,日亦无多,既不愿隶籍,即又不嫁,何以谋生活?”细侯不得已,遂嫁贾。贾衣服簪珥。供给丰侈。年余,生一子。

无何,生得门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贾之锢己也,然念素无郤,反复不得其由。门人义助资斧以归。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贾归,怒质于官。官原其情,置不问。

呜呼!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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