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昆见我不答,神情渐渐激动起来,嘶声说:“如果你存心救白国,你当初说了派兵,就该立即出动。可你却没有,反倒给桑贾尔写了封低声下气的求和信,足足等了五天。五天啊!镇州的军情那样紧急,他们挺一天都难,何况这么久!陛下,你是不是料定了桑贾尔不肯议和,想借机名正言顺攻打塞尔柱突厥,又可以名正言顺不用回兵白国,反正、反正一和突厥人开战,我们就根本不可能回兵了!这么折腾一番,三军重孝,正好大家同仇敌忾,和突厥人背水一战!”
“坚昆,你……”我耳朵嗡嗡作响,咬牙想阻止他说下去。
坚昆直愣愣瞪着我,忽然厉声喝道:“到底是不是?说啊!”
他的吼声震得神启碑上薄灰扑簌簌直落,我一皱眉,慢慢坐直身子:“是!”
坚昆明显没想到我会一口痛快承认,反倒狠狠哆嗦一下。他锐利的双目和我对视半响,忽然受不了似的微微低头。
这粗豪的草原汉子,眼中浮出一星泪光,颤声道:“我的第四个妻子,我的小儿子,还有很多族人,他们都在小固城,我却救不了他们——陛下啊,我自问武艺无双,我却救不了他们!”
“坚昆……”
他猛地跪着迈前一步,瞪着我,嘶声说:“为什么?陛下,你明明说了回兵的,为什么不肯?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我艰难地几度张嘴,终于说:“救不了,病入膏肓、没人能救……”
他没有猜错,军情一到,我就知道白国死定了,不能再让西丹为白国陪葬。坚昆可以骂我,可我对西丹人有责任。就算我是白国的子民、白铁绎的弟弟、白见翔的丈夫,我只能……
坚昆直直瞪了我半天,似乎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慢慢支撑不住似的红了眼圈,忽然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不,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肯发兵,恐怕他们都不会死!我的族人,你的族人。我的妻儿,你的公主!”
我头疼欲裂,吃力地直摇头,胸口闷得几乎要炸裂。
坚昆痛苦的号叫还在耳边轰轰作响。
“陛下啊!没有试一下,你就任凭他们死掉!他们被东关人砍了头扔进大河里啊!死无全尸——”
我忍无可忍,一口血呕在神启碑上,腰痛得整个人慢慢塌下去。
“陛下?”坚昆大骇,一下子停下疯狂似的号叫,愣愣看着我。
我有些迷糊地看着神启碑。
血水顺着碑石流下来,混沌一片的碑石染上一层轻红,显得有些狰狞。
我总觉得,那是血雾。他们的,血雾。
卡特万大捷之后,我们很快占据了塞尔柱突厥人退出的领地。短短几个月时间,我已经将西丹帝国扩展到万里之外。从东方的回鹘到喀什噶尔,从撒马尔罕到阿姆河,甚至更遥远的起尔漫,都成了我囊中之物。
坚昆一直尽量躲着我,我也由得他去。所幸军令所到,他还是一一凛然遵循。那一夜的秘密,便只是一个秘密罢……
我不敢多想关于白国的一切,把东线的防务留给奇阿等人处理,亲自率领大军一路西征。
无数个日与夜,我被某种心绪煎熬得沸腾不定。征战,不断的征战,这似乎是忘记痛苦和感觉的最好办法。
随着我势如破竹的推进,摩杰等人却变得迟疑起来。他们纷纷劝说,不宜杀伤太过。陛下难道忘记了白国亡国之痛,怎么也如此对待别人的祖国?
我只是摇头:“浅短之见。一路西征,势在必行。”
面对摩杰惊愕痛苦的眼光,我知道景教徒固有的仁慈温顺让他不忍了,甚至他会怀疑当初全力帮助我就是个错误,但我无法对他解释。
眼下是百年难得的开疆拓土机会,不能有丝毫怠慢。对西丹这样毫无根基的国家来说,没有足够的利益,怎么能拉拢这些各怀异心的草原英雄?
沉默是死、忍耐是死、礼让是死,不进攻、也是死。要活下去,就只能不停地争斗,用新的领土和财富笼络早先投靠我们的人。
我只是没想到,连最心狠手辣的方逸柳也开始犹豫。难道,他骨子里居然还相信儒家的仁慈?
终于,和我站在一边的,只有我自己。
行军途中,我们甚至经过了一座壮丽辉煌的金山。沿途百余里,举目所见,犹如神魔幻境。次日清晨,所有的战士都被朝阳下的美景震骇了,甚至连欢呼声都被窒息。摩杰乘机第一个跪下,宣布这是天神赏赐给我们的土地,是神恩所注的京城。他劝说我在此停下来,修筑王城,正式登基。
我盯了他半天。
摩杰这是要利用宗教的力量迫使我停下刀与马?
他被我看得有些受不了,眼神有些畏惧,但还是倔强地看着我,甚至带着恳求的意思。
面色苍白的坚昆也默默上前,跪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恭喜陛下。这里是日照金山,光芒万丈的地方,适合修筑王城。”
“恭喜陛下!”
“恭喜……”
我最后看向方逸柳。他感觉到我的视线,缓缓一拱手:“天赐宝地,是陛下之福!”
我拳头一紧,顺着阳光照射的方向,凝目远眺。
万丈金色光箭所到,极西的地方,云山缭绕,无限烟霞壮丽。我知道,在无数高山之后,临海的彼端,那是阿即思的花刺子模,一个正在不断壮大的国家,幅员辽阔,人人骁勇善战。
塞尔柱突厥已经垮了,这对我和花刺子模沙阿即思都是好机会。我要不制住他,只怕早晚被他所制。但现在将士们人心思定,勉强出征未必讨好。
“既然诸位美言,”黄金弯月刀指向金色山峰,我大声说:“今后,那里就是我们的王城!”
摩杰大喜,脸上现出笑容。
“先做修整,一年后再战花刺子模。”我补了一句。
摩杰一惊,方逸柳忙上前道:“陛下,凡事不可太尽。开疆辟土虽好,疆域太大,兵力给养很难到达,疆界维护也不容易,于国力反倒是个拖累——”
我沉思良久,点点头,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之前那种虚妄焦煎的雄心慢慢冷静下来,弯刀正对西方:“好,对花刺子模将是我西丹开国最后一战。今后,化刀剑为铁犁,与民休息。”
摩杰喜道:“臣代众将士谢陛下厚德!”
我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再看一个个跪地欢呼的战士们,不由得也是一震。
定都旨意一出,军民们的欢呼一浪一浪传下去,直到天际。
看来人心思定了,开疆之事,怕是再难继续。这想法令我失望之余,忽然觉得异样的轻松。
战争倏忽远去,我好像一个忽然卸掉了重负的人,一下子轻飘得不知所措。
戎马半生,我早就一无所有……不打仗,我还能做什么?
昔日对白国的思念,犹如水滴,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最后令我觉得窒息没顶。这一次,我甚至无可逃避。
白天还可以忙于政务,到了夜里,我经常不知怎么办。每夜都在写金匣书札,我明白这些信都不可能给她看了,但我还是写。
如果她死而有灵,该可以看到吧?我这么自我安慰地想着。
有时候我也把她留下的那些书信一封一封找出来看。自从白国形势恶化,她已经半年没有来信了。我心里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于是剩下这些信更加珍贵。
我照着之前的金匣做了另外一个,凑成一对,用于存放她的书信。每次展开重看,我都尽量小心,不能损毁,不能弄旧弄脏。
有时候很平静,有时候心如烈火不能自持。慢慢地,我只有依靠神启碑的力量才能入睡。
梦中,她是活着的,会对我温柔恬淡地笑,叫我默儿。如果能一直这样,我情愿这辈子就是个梦——
她还是浩昭苑定情时候那一身淡藕色衣裳,袅袅娜娜格外动人。
“默儿,我不久也要去北方小固城,你大概不容易见我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还有些稚气,皱着眉头,偏偏撑着微笑,勉强显得信心十足的样子。
她这神态,是我隔了多年才发觉的。当初显得那么冷静温柔自信的白见翔,其实只是个孱弱的妙龄少女。
原来,那时候她还那么小,我倒把她当作大人看了……
我在梦中无声微笑,因为发现了她难得的娇弱恐惧,甚至有点悻悻的快活。这种小女孩似的神气,令我觉得新鲜有趣,甚至可怜可爱。
“翔……”我笑着说,想把她揽入怀中,小心地伸手过去。
一下子惊醒,我茫然了一会,看到满地夕阳余晖,透着窗格子进来,暖意被割裂得散碎一地。远处山峰已经着了第一场白雪,在阳光下泛着冰凉的淡金色。
原来我竟然看着奏章睡着了。
慢慢想起来,她,已经死了。在我决定不去救她的时候,我已经杀死了她。
白国已灭,她焉能独存?
这想法像一根针,正正刺入心中。我一下子坐起来。
正自彷徨,外面侍卫来报:“陛下,有使者到,是……是送崇文公主信的人!”
“啊?”我猛地站起身,动作过大,脚踢到桌底,顿时一阵剧痛。我咬牙直冒汗,忙说:“传,传!”
天可怜见!
天可怜见!
难道,她,竟然没有死!她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我喉咙活像被死死勒住,哽得无法呼吸,胸口激烈起伏着,甚至觉得心脏随时会炸得四分五裂。
不知如何,眼前竟然有些水汽,视线模糊起来。
她没有死,是吧,一定是!
天可怜见!
这使者之前也送过几次信,原本是我看熟了的,这次却被我吓到似的,居然迟疑着不敢近前。
我勉强带出笑容,免得样子太狰狞:“信——”
他又是吓一跳,连忙跪地献上蜡丸。我急急忙忙破开,取出里面的书信。
太焦切,我几乎贪婪得想把每个字都吞下去。
“雪止时晴,忽忆君子。天冷,记加寒衣。翔,德化十九年九月。”
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个刹那如同气泡一般散去。
熟悉的字迹,还是这么简短的话,却让我的心中活像被温酒泡着,暖和微醺。
她活着!
“这么说,公主逃过大难了?真是……太好了。”我双手簌簌抖了半天,勉强定下心事。
“啊,这……是啊。公主,公主她没事。她怕驸马担心,所以要小人赶着送信过来。路上战乱,耽搁了时日。”使者明显还是有点怕我,有点勉强地笑着说。
“她现在在哪里?”
“在,啊,还是在白国啊。”使者被我盯着,有些不自在。
“把她的住处告诉我,我派人去接她过来。”
使者赶紧跪下:“陛下,公主吩咐过,不许说她住处。陛下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不能说。公主,公主还说,陛下要是为难小人,她就再不给陛下写信了。您也没法找到她!”
说也奇怪,他一着急,口齿倒是伶俐了许多,几下子拒绝得干干净净。
我疑惑地看看他,再看看白见翔的信。
白国已经没有了,白见翔为什么还是不肯来?难道她猜出了……我是故意不发兵挽救白国,她生气了?
可是,如果生气,她为何还肯给我修书?
我盯着信反复看,琢磨字里行间的意思,字迹清丽,看得出写得并不着急,可见她处境还好。连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并没有什么怨怼之意。
还是这么平静,她永远都这样,什么心事都忍着。
我对不起她,接回来之后,一定好好温言暖语赔罪。
我又看一次来信,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太平静了……不对……
视线落到落款上。德化十九年九月。
某种思绪一下子侵入,我猛然一惊而起。
一把拖住使者衣领,缓缓道:“你不老实。”
使者猛地一惊,随即赶紧摇头:“陛下,小人实在是——”
我切齿喝道:“还敢胡说!德化十九年九月!那不就是,镇州城破前一个月?不对!她在围城生死之际,给我写这么风平浪静的书信?”
使者一下子语塞,面色苍白。
我的手激烈颤抖起来,咬牙道:“快说,公主,公主她到底——”
使者一下子跪到,不住磕头。我哆嗦着一把将他的脑袋揪起来,猛然看到,这汉子竟然泪流满面。
我心头一寒,手上一下子没了力气,那汉子挣脱出来,软软伏地,似乎再也忍不住痛苦,一脸涕泪交流。
我痴痴而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找出存放书信的金匣,把所有的信找出来,一封一封地对照。
渐渐地看不下去。之前不曾细想,或者不敢细想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晰。
白见翔,果然死了。
所有的信,墨痕笔迹都一样,那该是一个时间写的。是,临死前吧——
我颤抖着拿起最后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雪止时晴,忽忆君子。天冷,记加寒衣。
最后一笔,“衣”字其实已经散乱无力,后面的落款越发软了些。那时候,她的手已经握不稳毛笔了吗?
我忽然很想笑。都这样了,她居然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叮嘱我,“天冷,记加寒衣”。
良久,我慢慢问:“公主死了?”
那使者一震,还想说什么,被我死死盯着,忽然就颓靡下去,低声说:“是。”
果然如此。
我眼前有些发黑,哽了一下,还是慢吞吞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三年前。”
竟然死去了这么久!我心里一寒,猛地想起来,三年前,那不正是我收到她第一封信的时候?那之前,她让王飙送来了太子雪生。
原来,那就是托孤。
那封被我亲吻过无数次,令我甜蜜欢喜,甚至重整旗鼓的信,竟然是、她的绝笔。
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她对我说的话。
“我最恨眼泪。所以,我不会为你哭的……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要死在你之前。算我自私罢,我怕苦。”
白见翔,一语成谶,你可想到?我又怎么会想到?
使者哭泣颤抖的声音还在继续说:“送走太子的时候,公主已经病得很厉害。东关纽录围攻小固城,公主为击退纽录,颇伤心血。事后不久就……这些信,都是她临死之前写的,当初公主怕陛下认出来,故意换着笔迹材质,想不到陛下还是看出来了。这些信,是公主事先编好了时间和顺序,要我定期送给陛下。如今也送得差不多了,我那里只剩下三封。本来白国都灭了,我寻思到底还送不送信。可公主说过,要一直送。我,我不能违背了吩咐。陛下,公主这都是为了你啊。瞒着死讯,只是不肯让你伤心……”
我发抖的手找了半天,总算翻出那封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