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郎如晤。宗冕即败,小固城之危暂解。妾亦借机小挫薛延陀父女,兵马事暂无可虑,毋须挂念。闻赵郎已回师,此后山河遥远,望君善自珍摄。翔。”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忍不住狂笑失声。
我忽然明白那次为什么她会随信送一根指甲给我。
那,是妻子临死给丈夫的最后纪念。
不想让我知道她死去的消息,却还是忍不住希望给我留下一点点东西。是这样吗,白见翔?
镇州围城之战后,我甚至从不问白家兄妹的结局。我太清楚,他们不会活下来,已成定局的事情,何必让自己难受。
何况,是我决定舍弃的。总是这么冷淡疏离,其实我心里有些恨她吧。
可没想到,她竟然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在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小挫薛延陀父女,让我不要担心之后,她就这么死去了……
我为了战胜塞尔柱突厥,明明决心舍弃她和白国的一切,她却临死都这么记着我?
白见翔,你不是向来无情吗,我本来以为,你既无情我便休,怎想……
善自珍摄,善自珍摄,善自珍摄!
至死靡它,柔情深许,便是一生一世?
白见翔,你……这是何必!
我越想越好笑,笑得声嘶力竭,几乎不能自克,全身摇摇晃晃。
“陛下?”使者和侍从们恐惧地一涌而上。
喉头一甜,我看到一片猩红染湿了书信,于是那行“忽忆君子”被染得斑斑驳驳。
雪,铺天盖地的雪。
一路跋涉万里,我终于到了青托罗盖。她一生牵挂的地方,最后死节的地方。
去国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踏上故土。青托罗盖盟誓的壮景犹在眼前,举目所见,却是萧萧劫灰。偶然有东关人的兵马匆匆路过,见我孤身一人,形容衰病,便一纵而过。
这一行甘冒奇险,摩杰等人固然是大惊苦谏,连方逸柳也连连摇头。
说到后面,摩杰甚至涕泪交流,跪地又哭又求:“陛下,大业初成,你难道就要撇下我西丹国民于不顾?”
“啊,朕只是想回去看看,其他不作什么。”我有些疲倦地回答。
摩杰大哭道:“陛下啊,王都还在修建,你还说要征讨花刺子模,这时候你怎么——”
“崇文公主过世了,朕有意奔丧。”我还是慢慢回答。
摩杰大概觉出了我的异样,抽口寒气,茫然看着我。
我低声说:“朕会回来,归期当在一年以内。去国之际,请方卿家代摄政王之职,辅佐太子雪生监国。”
方逸柳盯了我半天,缓缓道:“陛下,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一定要回来。”
我点点头,西丹是我亲手开创的功业,我怎么会舍下它。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只能抓紧西丹,只是——现在,我要再见一见白见翔。
换了一身普通骑士装扮,一路走过大草原,走过荒漠,走过白骨红血滩,走过我和她并马扬鞭的每一处。
她的言笑宛然缭绕。有时候风声一过,我耳朵微微发麻,似乎能听到她在耳边轻轻地笑。
“默儿。”她柔声说。还是在浩昭苑时候的口气,最初甜蜜温存的口气。
我摇摇头,知道那不是她,只是风。
默儿,默儿,她还是笑吟吟地说。
银铃浅笑,盈盈远去。
猛然一定神,大雪落了一身还满。好一片……皑皑天地,哪里有她的影子。
越近白国,这种思念越发强烈固执。我甚至能理解方逸柳的担心了。
马蹄每一步走在雪地里,就是一声吱呀的碎裂。
碎的,满地都碎。
国破山河在,只是,举目何其萧条。
我找牧童询问白见翔埋葬的地方。
他恐惧地看了我半天,不做声。我熟悉青托罗盖大草原的每一个人,却没见过他,想是我离开之后出生的,都长这么大了。白见翔要活着,这么久风霜煎熬下来,也该老了吧?
她那么爱漂亮爱修饰,永远一丝不苟。可我其实讨厌她一丝不苟的样子。每次她梳头,我总喜欢在后面咬她白腻动人的脖子,故意弄乱她几缕鬓发,惹得她晕红着脸瞪着我,向来冷静的眼神便多了难得的娇嗔。那是她最动人的时候。
她本是青托罗盖,不,是整个白国最美丽的女人。不知道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可以,我不需她的美貌,宁可看到她满面皱纹、绝色消褪。只要她活着。
可她死了,永远鲜亮娇媚着。白国从未有过如此佳人,以后也不会再有。
只是,她死了。
牧童还是迟疑,我摸出一块碎银子给他。孩子欢喜地笑了:“公主本来葬在西边的大佛塔下面,后来棺材被东关人起走了。听说——要葬入皇陵。”
皇陵?那就是河南建州了。想不到东关人会有这心思,把白见翔归葬皇陵,难道也是笼络人心之举?
我迟疑一下,决定去看埋葬过白见翔的大佛塔。
当年我誓师离去,雄心万丈和她告别,正是在这里。那时候她说,默儿,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我迷糊了一会,推开堵口的木门,一步步走下石塔。
塔中早已空空荡荡,除了一张石案上还供着白见翔的灵主,一切好像没发生过。香烛早已烧尽,案上积了一汪猩红,层层叠叠压着,活像人心中流不出的眼泪。
看来,这里一直都有人来偷偷拜祭,青托罗盖并没有忘记她。
我茫然良久,走到案前,凝视着她的牌位。注意到这石案正好在塔底中央位置,中心是一块九转龙纹印。
这是白氏家族的秘印,也许……
我用短刀起出龙纹印,用力旋开。一张白绫飘出。
“人事已尽,天命不可回,赵郎珍重勿念。翔”
我晃了晃,对着白绫出神良久,心里明白,这正是她的绝笔。
她在给我写那些若无其事的平安信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盼着,总有一天,我会明白她,会来看她一眼?
珍重勿念,如何不念?我不想念你,你真的不伤心吗?白见翔,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太矫情了,脸上那么大度,心里却还是可怜可爱可笑地矫情着。我为何这么久没看出来?如果再来一次,我什么都明白,她什么都别想瞒着我——
断断续续笑了一阵,我还是把白绫放回龙纹印,想了想,又多加了一件东西。
来自喀什噶尔的传国钥匙。
我的一切,西丹的一切,本是和她共创。她是西丹的女主人,这把钥匙该留在这里。
放回九转龙纹印,我摇摇晃晃离去。
皇陵,河南,建州。
白见翔,你在那里吗?
一路马蹄一路雪,满面风尘,无限血与沙。
从青托罗盖到河南,昔日白国之天下,都换了东关王旗。处处劫后青墟、野上荒烟,放目所见,物是人非事事休。
白骨遍野,千里苍茫,那都是寻常事。偶然看到被东关人捆成一线的奴隶,男女老少都有,哭喊着、顶着东关人的马鞭和长刀,一路血迹斑斑不知道被赶向何方。
多几次之后我知道了,他们要被牲畜一样地买卖。
东关人昔日起兵,只因被白国欺辱太狠。可如今他们也丝毫没有善待白国人。
我忍不住再次起了勃发的战意,继续西征已经不可能了。我要不要掉马东边,光复国土?这是我心中梦想过多回,顾忌着西丹国事初定,不敢轻易行动之事……
但我很快明白这只是一个梦想。
路上偶然打尖,我断断续续听酒客提起,白铁绎镇州殉国之后,举国震骇。各地藩王恸哭缟素之余,纷纷自立为帝。一时之间,灭了一个白国,却多了十来个后白国。藩王们一个个自称正统,不惜搬出祖宗派系斥责余者。唇枪舌剑之余,不免时有交战。更有甚者,派人抢夺镇州城口白铁绎的人头,认为归葬先帝者,得天下公义,自可为王。
如此一来,白铁绎的人头在建王、福王、晋国王、辽西王等人手上辗转几回,终于下落不明。还是东关宗冕决定把他的无头尸身缝上一个金头,埋葬在河南皇陵,庙号宣宗皇帝。
可笑的是,因为归葬白铁绎、白见翔兄妹之故,东关人大祭天下,公然也自称奉天承运,王道正朔了。宗冕甚至宣传,他是为了代白铁绎防范我这个乱臣贼子入侵中原,所以才发兵勤王,捍卫镇州。结果皇帝不幸死于乱军,今后他将横扫西丹,为君上报仇云云。
自信打得过的藩王自然痛骂宗冕无耻,继续顽抗。打不过的几位,诸如辽西王、晋国王等人,却一早乖乖归顺,和建王、福王等人混战成一团,甚至比和东关宗冕拼命还来得上心。
福王为了把持清议,甚至开始招募名士大儒编纂《白史》,俨然作为白铁绎的正统后续者,一心想要统领半壁江山。
为了打消白国遗民投奔西丹的念头,福王甚至指使这群腐儒彻底抹去我作为白国皇帝堂弟、原白国太师的身份。我就这么彻头彻尾成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局外人,一个对白国虎视眈眈的蛮夷。
我大笑之余,倒卧在小酒店中狂醉数日,无限雄心都成劫灰。
我早知道白国救不了,骨子里都烂了,可我还是忍不住不甘心。
可笑的是,我不甘心一次,就得死心一次。
再清楚不过了,不管是东关人还是我的同族,他们害怕我归来。这里,已经没我的事情。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去看一看白见翔。只有她还在等着我……
雪,依然是漫天的雪。
不希望惊动守陵的人,我挑了一个深夜去探望白氏皇陵。
巍峨的皇陵早就裹上一层银白,整个世界都是素的,死的。所有的颜色,都随她而去了。
我第一个去的是白铁绎的皇陵。
皇陵前白雪萧萧,我知道他的人头不在这里,心里有种恍惚的悲伤。这个一心想守护天下的人,最后什么也做不好,甚至守护不了自己……
我的皇兄,也许他空负志气,但他最后的举动让我重新对他有了敬意。
我在白铁绎墓前烧掉了事先为他写好的一幅《塞上行》字帖。
火光融融,我不禁恍惚了一下。
还记得小时候,他薄酒后击节高歌,横行负勇气,一剑扫妖氛。那时候,他眼睛很亮,带着遥远和希冀的神情。
那是他一辈子的理想吧。那理想甚至影响了我和白见翔。我的开疆立国之心,白见翔的守护家国之志,何尝不是因他而起。
我们的一辈子,他是第一个老师。给了我雄心和痛苦的老师……
拜祭了白铁绎之后,我居然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在祖先皇陵之间徘徊良久,一个又一个地拜祭。我明白,我在逃避着什么。
风雪越来越大,似欲吞天灭地。我跌跌撞撞在祖先的碑林中游移着,似乎能听到历代祖先们在轻声交谈。那些威严的沉稳的幽渺的声音。
他们说,你来了。她就在那里,你为何不去看看?
忽然就是满心仓惶。
“默儿,默儿。”她轻柔的呼声在风中若有若无,让风声都像一声声的叹息。
我知道,她在哪里。就算我刻意不看,心里早就明白。
终于,我一步步走向白见翔的陵墓。
她的墓并不起眼,石碑上落了厚厚的雪,让碑文也斑驳模糊了。
因为只是个公主,尽管在民间颇有威望,她不能直接葬入皇陵,陵墓设置在宣宗皇陵侧面很远的地方,显得孤零零的。
我痴痴在碑前站了良久,伸手抹去碑上残雪,再擦去文字上枯干的污痕。
出神良久,我打开金匣,里面装着给她的所有书信,一封也没能交出去,现在,都在这里。
就着白雪的反光,我眯着眼睛一页又一页地读着写给她的信。纸页在风中瑟瑟,我慢慢念诵着。
一页一页过去,那些过去的事情,欢乐的、豪情的、伤心的,雄心的事情,一一回到心里。把所有的书信小心地收入金匣,我用短刀刨开雪和土,将金匣深深埋在她的墓碑之下。
慢慢想起她的那些信。
雪止时晴,忽忆君子。天冷,记加寒衣。
西域酷寒干热,天时交替频繁,望君善自珍摄。妾远在万里之外,亦当焚香静待君子归来之日。
人事已尽,天命不可回,赵郎珍重勿念。
痴了良久,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原来,这么唠叨,真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寻常小户人家的妇人,也是这么对出征的丈夫殷勤叮嘱吧?
我怎么没发觉呢,她一直对我很温柔,甚至温柔得琐碎。我竟然一直心里抱怨。她,实在是很好了。
一次又一次想着她那些话,心里温软柔和。我模模糊糊地想,原来,我一直这么幸福。
大雪不住地下,我脚僵硬得站不住,慢慢软了下去。
只好靠着墓碑坐稳,身子发麻,心里却欢喜得有些恍惚。
墓碑冰凉,心里倒是暖热着,我情不自禁侧头,一次又一次亲吻着墓碑上她的名字。
死而有灵,她会知道吗?一定会吧。
她是最清楚我的人,再有什么不妥,她总会明白我,总会体谅我,甚至原谅我的。
翔。
反反复复亲吻抚摩着碑上文字,心中不胜依恋。
我忽然摸到碑底一行小字:纽录敬立。
微微一怔,我明白过来。将白见翔葬入皇陵的人,居然是纽录……
还记得她和白见翔的小固城之赌,想不到,她输了赌局,却要了白见翔的命。最后埋葬白见翔的人,竟然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