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止时晴,忽忆……天冷,记加寒衣。”赵登峰也帮着认,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一行看得清楚的字。
他困惑地挠挠头:“这是什么东西?”如果额敏县的金匣也和赵默有关,怎么装的尽是这些语焉不详的丝绸?
“漠上……君子……秋风……”
白翦翦嘀咕了一会,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被这么郑重地放在金匣中,金匣上还刻着天佑崇文之语,而且这个金匣又和崇文公主墓葬特别像……会不会这些丝绸就是白见翔写给赵默的信?”
赵登峰一怔:“用丝绸写信?这么奢侈啊?”
白翦翦笑道:“别忘了那时候是白国末世,到处都在大战,白见翔和赵默又相隔万里。普通书信很容易被发现和截取,如果写在丝绸上,团成蜡丸或者缝到衣服里面都不错,不容易被人找到。”
赵登峰听得很感兴趣,又翻了几张照片,一旦想到这可能是崇文公主的亲笔,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平生第一次,他可以如此接近千年前那个女人的痕迹……
每封信都是端庄清丽的楷书,笔画一丝不苟,所用丝绸虽然花纹有些差异,大体上也都是素净简单的类型,估计在当时也不算昂贵之物。这风格倒真有白见翔的感觉。
不过,信上的话都简单得可以,几乎都是不咸不淡的问候,虽然也算温柔体贴,并看不出多少感情。
赵登峰多看几张照片,越来越坚定了信心,说:“信中多次提到‘大漠’、‘安好勿念’、‘战局’,这恐怕真是白见翔写的。我想不出后世谁会清楚他们的故事,造出这么巧合的赝品。”
白翦翦一震,百感交集。她活像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那些模糊伤痛的前生旧梦一下子被翻开,反倒不知所措。
赵登峰挠挠头:“怪不得赵默郁闷,这些信写得还真是清汤寡水的,呵呵。”
他一看白翦翦皱眉,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我猜这姑娘只是闷骚,什么都不爱挂在嘴上。她心里对赵默可真不错。所以闷骚误人误己啊,还是要我们这样好,要骚也是公开、公正、公平地大家骚——唉哟,痛!”
原来是被恼怒的白翦翦狠狠一记敲在脑门上,赵登峰揉着脑袋嗷嗷叫,一不小心把照片洒了两张。他眼看白翦翦板着脸,赶紧把照片捡起来,讨好地递过去。
“咦,这是什么?”赵登峰忽然盯着一张照片说。
这张照片中,丝绸上面有一大团黑色,边缘是放射状的,越看越像血迹。
“像是谁忽然呕了一大口血在上面……”白翦翦吸了口寒气,低声说。
赵登峰忽然想起了金匣书上的放射状血迹,心里一动:“赵默?”
这封信一定有古怪,他仔仔细细地看上面字迹,希望发现什么。可看来看去,还是一份普通的问候信,连问候词语都还是那么风平浪静,一点创意都没有。这方面看,白见翔真是个枯燥乏味的女人。
白翦翦仔细看了落款,忽然一皱眉。
“德化十九年九月。”她喃喃说,犹如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神色犹豫不定。
“怎么?”
“德化,那是白国宣宗皇帝白铁绎的年号。他一辈子就没改过元。德化十九年十月,按照《白史》的记载,正是东关攻破镇州城、白国灭亡的时候。据说,亡国之前,东关人整整包围了镇州半年,镇州城几乎是弹尽粮绝,老百姓易子而食。所以最后白铁绎会绝望,不惜以区区几十人开城迎敌……”
赵登峰一震,恍然大悟:“对啊,十月亡国,事先还被包围了半年,怎么白见翔九月还在写这么风平浪静的信给赵默?”
他再一翻,居然又翻出了落款德化二十一年的信。白国哪有德化二十一年?
赵登峰喃喃道:“这么说……信是假的?”
“不……”白翦翦迟疑地说:“我怀疑信不假,但白见翔写信时候造了假。”
“啊?”赵登峰又傻了。
白翦翦解释:“我早就疑心,白见翔在镇州城破之前就病故了,所以才会在白国亡国之际毫无作为。现在看来,可能她死亡的时间比我估计的更早。你不觉得这些信平静得奇怪吗?而且翻来覆去都是天冷了天热了起风了下雪了,注意加衣服,保重身体,一切安好请勿挂念。她居然一句也没有提到白国的时政,就算白国后来那么危险,白见翔的信竟然没有对赵默有丝毫求援或者哀苦的意思。你说,这正常吗,她为何坐视局势一路恶化?”
赵登峰倒吸一口寒气:“你,你是说她早就死了!这些信,都是临死前一口气写的,故意换了不同材料的丝绸!”
白翦翦本来还在犹豫,被他一说立刻点头:“对!就算是一个人,不同时间的笔迹还是会略有区别。可你看这些信,除了丝绸材质不同,墨色浓淡略有变化,字迹根本就是一个样子。丝绸材质和墨色可以故意轮换着来,表示是不同时间写的,但字迹完全相同——仔细看,连转弯处的牵丝都一样,这根本是一枝毛笔写出来的!白见翔再朴素,没可能一枝毛笔用很多年吧?所以,这些信,都是一个时间内写出来的!写完之后……她大概就死了……或者根本没写完,她死了,所以只有这么多信。”
赵登峰听得目瞪口呆,半响道:“可她为什么这么干?临死还摆赵默一道,骗他相信自己还活着?”
白翦翦眼中神色复杂,竟有些哀伤的意味。
“也许,她怕赵默知道自己死讯伤心。她要赵默能放心在西域开疆立国,不要有挂虑,所以每封信都报平安……再者,只要白见翔不死,赵默对白国更多几分牵挂。到了白国最危险的时候,也许他还会发兵回来相救。白见翔她,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赵登峰百味杂陈,他清楚白翦翦没说完的话。
可惜,白见翔对赵默如此温柔体贴,至死都记挂着他,为他着想。赵默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开疆立国,放弃了白国和妻子。虽然那是局势所迫,可以说无比正确和英明的选择,对于白见翔来说,这一切毕竟是残酷而充满讽刺意味的……
他茫然看着那种带着血迹的丝绸照片,脑中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站起来。
“照片上,是赵默的血吧?在他发现真相的时候。”
他说到“发现真相”,声音陡然嘶哑,气色煞白。那个瞬间,白翦翦甚至怀疑他被赵默附体。
“老赵……”白翦翦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赵登峰的手。两人迷惘的目光一对,忽然都觉得惆怅。
赵默,他是伤心了罢?
两人关于金匣书的推测活像充满一团雾气,模模糊糊,似真似假。不知道其他和这件事有牵连的人是什么感觉呢?
赵登峰忽然想起了赵行简。这个中学历史教师,曾经对神启碑的拓片有强烈的感应,现在过了这么久,也许他会有别的说法?
他试着拨通了赵行简的电话。
对方一听赵登峰的声音,愣了一下说:“好久不见!”声音十分明朗快活,显然已经摆脱了之前的精神困扰。
听明白赵登峰的来意,赵行简居然打了个呵欠:“原来你还在关心西丹翻译稿啊……我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件事了。对了,殷颖才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有时间你过来看看我儿子哈。”
他说着呵呵直乐,初为人父的自豪感溢于言表。
赵登峰一乐,赶紧给他道贺,赵行简意犹未尽:“你什么时候和小白结婚啊?我早就看出你们是一对了,现在成事儿没有?”
赵登峰嘿嘿直笑:“暂时还没……我想先发财再娶老婆,否则多没面子。”
“啊呸!谬论!你这混小子,难道想上了车不补票?”
赵行简的大嗓门在电话里面豪气干云地吼了一声,声音大得连白翦翦都听清楚了,冲他眨眨眼。赵登峰赶紧对白翦翦嘿嘿一笑,心里直叫冤,心想自己那里是上车不肯补票,这不是还在努力挣车票钱么?
“我给你说啊,发财不着急,有个喜欢的女人就要把握好!小白也不是嫌弃你穷的人,我都看得出,你还没信心?听老哥的没错,赶紧给她求婚,早点生娃。”
赵行简一说到儿子又高兴起来,有点炫耀地说:“我那儿子,小名儿叫憨猪,长得可肥实好玩!你过来看了就知道!我都学会给他把屎把尿了,还洗口水兜,哈哈——不过这娃真乖,我干啥都心甘情愿,等你生个娃你就知道……”
赵登峰眼看这家伙的奶爸经滔滔不绝,再说简直就是个催婚党了,赶紧打住:“好啊,老赵,有机会我一定跑来看你——和你儿子。那今天先这样了,有时间咱们多联络。”
赵行简忽然说:“等一下。”
他收起当奶爸的兴奋劲儿,沉吟一下才说:“金匣书的事情我们不会再介入了,否则那种幻觉我们实在吃不消。不过,之前我看了一个电影,有点意思,我疑心那就是金匣书的故事。你想办法联系一下作者,也许有发现。”
赵登峰心头咯噔一跳,忙问:“什么电影?”
“《草原雄鹰》。网上有光碟卖。再见喽,有空来赤峰玩!”赵行简说完,唯恐赵登峰再扯下去似的,匆匆挂断了电话。
草原雄鹰……
赵登峰忽然想起来了,那不就是两人在额敏县看的维吾尔语电影么?后来还因此认识了章程老人,进而见到了神启碑的真容……
上次白翦翦哭得不能自己,两人没能看完那场电影。看来还真得复习一下。
赵登峰赶紧上网查找《草原雄鹰》的光碟,也是他运气特好,居然百度到了一个维族人做的在线播放网站,里面正好有《草原雄鹰》。
赵登峰见白翦翦神色十分勉强,捏捏她的手心:“怎么,还是不乐意看?如果太难受就算了。我自己看,不和你说。”
白翦翦迟疑一会,咬着嘴唇勉强说:“一起看吧。”
也许,关于赵默和白见翔的一切,答案就在其中……
这想法让她焦切又痛楚。
前面半截都是看过的,倒也罢了。影片后半截的战争场面,让赵登峰哆嗦了一下。太像他在神启碑中看到的卡特万大战了,谁能说这不是赵默的投影……
电影的维吾尔语还是一句话也听不懂,可那些语气,焦切、伤心、惆怅、豪情、杀气、痛苦、温柔的语气……
电影的进展越来越惊心。
胸腔被太多太多的感觉充斥,让赵登峰堵得难受。他能理解白翦翦说看不下去是什么感觉了……
白翦翦直盯着显示器,这一次,她没有逃避。黑黝黝的眼珠带着一丝温润痛楚的气色,因为痛楚,这种温润甚至格外动人。
他看到了她的最终。
赵登峰颤抖着把脸伏到白翦翦膝盖上,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白翦翦不作声,轻轻抚摸他面颊。这只手虽然有些发冷,还是那么温柔。
屏幕上,寒夜苍茫,大雪铺天盖地,世界是银白死寂的,女主角的坟墓在一片萧杀中显得孤零零的。
伴着一串维吾尔语画外音,打出了汉语字幕:“她生前不能为人所知,连丈夫也不理解她,死后亦是如此寂寞。”
这大约是章程老人想说的话吧。
并不是很新颖突出的编剧手法,却让赵登峰犹如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一下子喉咙哽着说不出来。
他活像一只被钉住心脏的昆虫,徒劳地睁大眼睛。
镜头逐渐从白雪皑皑的坟墓拉开,现在是个全景镜头了。夜色无声,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一步步走向坟墓。
这个人的身材也许是高大的,可在这茫茫无际的雪色天地中,他就如一只孤独的蚂蚁,缓慢坚决地走向命定的那个点。
“默儿……”白翦翦哆嗦着轻叫一声,情不自禁站起来,几乎想碰到屏幕上的男人。她随即醒悟过来,一下子面色苍白。
狂风更烈,黑衣男人已经走到墓前,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
雪花落得他一头一身都是,让他鬓角苍苍,连眉毛都沾着白色,犹如瞬间苍老不堪。
黑衣男人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高大的墓碑,睫毛上的落雪变成了水珠,随即很快又结成冰。他却一无所觉。
那个刹那,白翦翦怀疑他已经死了。可一个垂死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缠绵苦楚的目光?
她心里猛地尖锐地一痛。忽然生出一个幻觉,被他这么看着的人,在坟墓中默默永眠的人,正是她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晃了一下,似乎脚僵硬得站不稳了,靠着墓碑,吃力地缓缓滑倒。
风雪越来越紧,黑衣男人全身积雪,慢慢地,似要被这苍茫天地吞噬,动作微弱得几乎无法分辨……
白翦翦猛然发现,这个人竟然在狂热而温柔地亲吻布满白雪的墓碑。
不。
白翦翦也无法忍受,急速退后,踉跄一下,正好被人一把扶住。她恍惚地抬起视线,正对上赵登峰专心的目光。
原来,她看着屏幕的时候,他也在看着她。越过幻觉之外的真实,他一直在这里。
白翦翦轻叹一声,仰起头,吻上赵登峰的嘴唇。
“翦翦?”
她微笑,不答,睫毛上一星水光微微闪烁。
金匣书译稿·终章 译者:白翦翦
卡特万大捷那天夜里,我默默跪在神启碑前,不知道多久。
摩杰早已离去,我却还是对着石碑出神。
多年戎马生涯让我落下了腰疼病,一发作的时候几乎直不起腰。而现在,就是这要命的时刻到了。
碑上一片空白,我看不到他们的命运。可我能看到,石碑浓雾一般的混沌中,浮动着血丝似的猩红色。
太不祥,太不祥!
我清楚,他们都死了,不管是白国,白铁绎,还是我的妻子,以及其他一切。
晚了,都没有了……
我痛得咬牙切齿,就这么挨着石碑勉强坐着。眼前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像隔着浓雾。
“陛下,你、你怎么了?”有人试探着问,见我迷迷糊糊没回答,便猛力摇我肩膀,力气大得近乎恐惧。
我直直瞪了他一会,冷汗大颗大颗滴在他手上。对方骇然说:“陛下,我给你叫摩杰大夫来?”
“不……不用。”我清醒一点,看清楚是坚昆,慢慢问:“坚昆将军,找我有事吗?”
坚昆明显犹豫了一会。他眼神痛苦,分明是想质问什么,现在却问不出口似的。
“说!”我被剧痛搅得神志不清,忽然嘶哑呼喝一声。
坚昆一震,一咬牙道:“陛下,我今天越想越觉得不对。你……你是不是故意不救白国的?”
我耳朵嗡地一声,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