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厉害了。”
摩杰教的祈祷仪式不知道散场了多久,赵登峰还是目不转睛盯着神启碑出神。
大祭司招呼了两人一声,见他们不答应,要忙着安顿村民躲避火山爆发的危险,于是匆匆而去。
明知道神启碑中的幻象已经事隔千年,赵登峰忍不住啧啧叹息:“十万对三十万,结果这样大获全胜,赵默这家伙够夸张。”
怪不得事后阿拉伯史学家会说‘在伊斯兰教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会战,在呼逻珊也没有比这更多的死亡’……卡特万战役的确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神明之战。
“太残忍了。”白翦翦也凝视着神启碑,忽然冒出一句。
赵登峰不以为然地说:“战争就没有不残忍的。你啊,真是小女生见识。”
他又唠叨了几句,白翦翦一直没吭声,赵登峰觉得不对,侧头一看,白翦翦眼圈竟然是红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又看到了白铁绎的亡国之战?都是古人的事情了,你还这么伤心干啥。”赵登峰搂住她,摸摸面颊,安抚地说。
白翦翦只是摇头,有点恍惚:“可我心里真有点感觉,他是哥哥。我知道是千年前的事情,可他死得太惨——”
她说着,想起神启碑中惊心动魄的场景,不禁微微发抖。
赵登峰困惑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白翦翦颤抖着说:“我看到……烈火熊熊,千军万马围困,城门猛地打开了,那个皇帝模样的人,带着最后的残兵败将冲出来……”
“啊,我知道,你之前不就说过了嘛,白国的亡国之战。白铁绎是不是被抓住了?说来奇怪,连正史都没记载他的结局,估计不怎么光彩。”
“不,不是。他冲出来,一路往前冲。皇帝的武艺其实还不错,他那些侍卫的本事也很厉害,所以他们一路冲,一路杀死了很多东关人。他一直冲一直冲,真的是杀一条血路——”
“嘎?”赵登峰不可置信地反问一句,眼睛瞪大。
白铁绎作为亡国君王,根本就是个愚蠢傲慢的人,居然还有这勇气这本事?
于是赵登峰盯着神启碑又看了半天,可白铁绎大概和他犯冲,死活都看不出什么名堂。他挠头问:“结果呢?”
白翦翦低声说:“皇帝一行人很厉害,可他们只有几十个人,东关围城的军队……起码几万,密密麻麻的。皇帝也不管这么多,挥舞长剑,一路朝着东关王旗杀过去。我甚至听到他大吼着,来一个挡道的他就砍死一个。他眼睛特别亮,居然还笑着,动作很敏捷,简直不像个皇帝。真奇怪,我能听到他用刀剑斩断敌人骨头的咔嚓声……一路上溅起的血好像会扑到我脸上——”
赵登峰微微一震,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了之前看到赵默一路杀向桑贾尔的情形。一步杀一人,也是这样势不可挡的霸气……这两个堂兄弟还真有种微妙的相似,可性格和命运太不一样了!
“皇帝大概以为他可以冲到东关主将那里决一死战,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就算奇迹也没这样的事。我看到……忽然有人射箭,连环三发又快又准,三箭都正中皇帝咽喉!他,他,我听到他格格地喘气,嘴里还大叫了一句什么,狠狠扯掉箭头,喉咙流了好多血,猛地一下子就掉马了!士兵们本来怕他,不敢接近。皇帝在地上挣了几下,居然慢慢爬起来,挣扎着朝前面走了两步,软趴趴的手臂冲着东关人又挥舞了一下长剑,勉强刺到一个东关士兵胸前,对方吓得胡乱挥刀一砍,皇帝猛地一头栽倒。那些东关士兵好像都愣住了,过一会忽然一涌围拢,把他用长矛叉起来……他就这么被高高举在空中,血水顺着长矛流得满地都是,可皇帝还是一动不动。我想,他大概死掉了。然后我好像能听到哭声,大概他身后的卫士在哭号,可他们也很快被杀死了!东关人砍下了皇帝和亲信的头,把他的尸身拖到军营门口示众,拖得一地都是血。我看见,皇帝的首级被高高地吊在旗杆上,这个人,居然大睁着眼睛……到死都一脸傲慢,活像还是天子在俯视万方!”
白翦翦迟疑痛苦的声音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慢慢垂下头。
赵登峰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对这个骄傲又无能的亡国君王作何感想。半响,他喃喃说:“连环三发,三箭都正中咽喉。那一定是东关王女纽录干的。”
“啊……是吗?”
赵登峰叹息一声:“能战死殉国,还是东关第一箭神亲手杀他,白铁绎也算死得其所。”
不管白铁绎之前多猜忌多偏狭多无能,能至死都这样强硬不屈,也是难得。赵登峰罕见地对这个亡国之君有了点敬意。
白翦翦眼睛看着神启碑,茫然良久,忽然惊呼一声:“我知道了!”
“啊?翦翦?”
白翦翦眼珠发亮,颤声说:“还记得梅里雪山的阿家村吗?”
赵登峰困惑问:“怎么了?”
白翦翦说:“老阿尔金说过,他们的祖先是被人斩首杀死的,所以他们有个仪式,每年都要杀死俘虏的仇人,斩首丢进割头谷。那是对祖先的祭祀……”
赵登峰挠挠头,忽然跳起来:“啊,你是说——他们祭祀的人,就是白铁绎,还有那些被东关斩首丢进大河的白国军民!”
白翦翦点点头:“是!所以阿家村就是白国遗民的后代!”
赵登峰啊地一声:“可他们怎么用西丹风俗铸造青钱,他们甚至信奉摩杰教!”
白翦翦被他一提醒,沉吟说:“难道是当年跟随过西丹皇帝赵默的杨铁胜,后来去小固城参战的那位将军,他在国难之际没有死,带着剩余的族人来到万里之外的云南避世隐居?”
这倒是不无可能,可惜现在的研究依据还不能断言白翦翦猜测正确与否。赵登峰忽然觉得冥冥中天意实在微妙,想不到他在一开始金匣书之行的起点,其实已经看到了整个事情的最终……
白翦翦镇定一下情绪,叹息道:“想不到白国的人心还是想着白铁绎啊。”
白铁绎这个亡国皇帝,尽管失去天下失去生命,还是被一枝遗民永远纪念着。尽管身后寂寞,白国人并没有真的忘记他们殉国的帝王。对白铁绎的怀念,还是用另一种形式继续了。
赵登峰也是感叹良多,末了说:“自古以来,亡国君王多,殉国君王却少之又少。东关人故意折辱他的尸体,甚至连修撰的《白史》都不提皇帝的具体死状,可能就是不想让白铁绎的血性之举激励白国遗民的士气。”
白翦翦唏嘘不已,情不自禁用手碰了碰神启碑,突发奇想:“如果白铁绎身在赵默的环境,未必他不是另一个赵默。如果赵默做了白国皇帝,也许他会和白铁绎一样?我总觉得,这两个人性格还是有些像,后来各自不同,那都是命……”
赵登峰沉吟一下说:“像倒是像,不过白铁绎吃亏在太猜忌刻薄,而且不通权变。他不比赵默处世柔缓隐忍,有治国救民的雄心,又晓得随机应变。就算两兄弟换个位置,决计不会是一样的结果。再说,赵默在卡特万大胜之后,基本上控制了塞尔柱突厥原有的势力范围,开疆万里。西丹成了威震中亚的超级大帝国,疆域甚至超过已经灭亡的白国和新兴的东关。这种亡国之臣反倒成就开国大业,除了赵默还真没人做得到。”
白翦翦沉默一会,忽然摇摇头:“你真觉得……赵默那么仁慈英明?”
赵登峰挠挠头:“呃,好像还好吧。翦翦,你又怎么了?”
白翦翦嘴角现出神秘苦涩的笑意:“我翻译了这部分的金匣书才感觉到的。赵默在卡特万战役之前已经放弃了白见翔。”
“啊?你说什么?不可能!没一点证据他会这样——”
“呵,我也说不好,只是直觉。赵默得知白国即将灭亡,做出要东征的姿态,却没有立刻发兵,故意给桑贾尔写求和信,大军滞留三天等待求和的结果。当然桑贾尔不会同意,于是赵默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发兵白国,转而和桑贾尔死拼到底。这样,将士们的士气都被激发到最高,举国上下一心,和桑贾尔决战的气势可谓势不可挡。卡特万大胜利,其实就是气势之胜。赵默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枭雄啊!”
赵登峰听得目瞪口呆,仔细琢磨之后,不得不承认白翦翦的话有一定道理。他郁闷地叹气:“可赵默那么喜欢白见翔,日思夜想的,难道也是造假?或者他在金匣书里面就没几句真话?”
白翦翦幽幽道:“我觉得他喜欢白见翔自然是真的,留恋白国也是真的,可他也喜欢开疆立国的英雄伟业……其实也怪不得赵默,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想着有点难受……”
她再也说不下去,慢慢低头,睫毛有些颤抖。
明明不干赵登峰的事情,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心虚了,赶紧一把搂住白翦翦抒情:“啊喂我可没啥英雄伟业,有我守着你还不够啊,你还要想这么多千年前的事情?”
白翦翦对他微微一笑。
赵登峰挠挠头:“不过,不管是金匣书还是神启碑,都没能说明当年白见翔的结局。唉,难道她也在镇州之战后殉国了?或者隐姓埋名活下来?居然没一点史料记载!”
的确,这是千年前的事情,不过赵登峰一想到亡国之际生死不明的崇文公主,忍不住惆怅起来。
白见翔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猜到赵默根本就没有救亡的真心,她是不是很难过?这白国公主虽然温柔冷静,其实十分深情,同时失去了国家、亲人和丈夫,她会怎么样……
白翦翦愣了愣,低声说:“白国遇到过两次大劫。第一次,白见翔不惜送来太子雪生,令赵默伤情到不能自持,最后还是决定出兵。第二次,论说她就是用尽心力也不会坐等白国灭亡,她本该想办法逼得赵默回兵救国的,就好像之前那次一样……可是白见翔居然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白铁绎亡国。你说……可能吗?所以,我猜她死在白铁绎之前。我甚至猜,在镇州被围困之前,白见翔就死了,否则她临死时候不会对时局毫无安排。”
赵登峰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茫然半响,轻轻说:“怎么会……怎么就死了……”
白翦翦看着他带着迷惘痛苦的眼睛,心里忽然好过了一些,轻轻揉他面颊:“崇文公主早就死了千年,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一样……你这是伤心什么?”
赵登峰的脸被她揉得像个大猪头,还是很伤心的样子,咕哝着说:“可我一想到她被杀死,我就——”
白翦翦赶紧安慰他:“她不是向来身体不好吗?又戎马劳累,大概是病故吧。你别想太多!”
赵登峰点点头,抬头看向冒着白烟的神启峰,不再说话。
白翦翦劝过赵登峰,沉默一阵,渐渐地意兴阑珊,连之前发现西丹王城的兴奋也淡若无痕了。
她莫名地觉得委曲苦涩。
如果千年前最后的真相竟然是……她是不是宁可什么也不知道?
轻叹一声,白翦翦把头靠在赵登峰肩膀上:“老赵,我忽然觉得好累……”
“嗯?翦翦?”
“没什么……大概我们该回国了。”
赵白两人回国已经整整半年,中亚考古所的工作自然早就没戏了,还被所长大人指着他鼻子大骂了一顿,说多衰就有多衰。所幸上次答应安德烈跑一趟吉尔吉斯斯坦,两人存折上好歹还有万把块尾款糊口。
回程时候,赵登峰把黄金弯月刀送给了大祭司,换来摩杰教徒们感激的目光。两人直接打道回府。正所谓去时雄心万丈,归来空空的行囊。现在想起为了金匣书东奔西跑的日子,简直活像一个不可思议的旧梦。
赵登峰是个实在人,回来了也就收心了,再也没和白翦翦讨论关于金匣书的任何问题。
他最近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号称是“跑业务”,最近甚至西装革履扮起了商务人士,三天两头做空中飞人,也不知道在搞什么花样。一问他,偏生还神神秘秘地不肯说。但凡多问两句,这家伙就眼珠子贼溜溜乱转,支支吾吾光是笑。
白翦翦也不知道他在干啥,于是自顾埋头翻译金匣书的最后章节。可她总觉得,自己写出来的翻译稿并不是历史的真实。赵默有很多笔外之意,欲言又止,那是旁观者难以理解的。
这种飘忽感令她心绪烦乱。
有时候,面对压得高高的翻译稿,白翦翦不免困惑:自己到底是太了解赵默,还是太不了解这个人。
金匣书中的那个男子,和吉尔吉斯斯坦所见所感,简直就是两个人。英雄还是枭雄,深情还是无情,她竟然无法分辨……
要怎么伪装,才能在写给妻子的书札中都带着厚厚面具,即使这些书札永远不会寄出去……或者,那些真情和绝情都是真的,都已经溶入了这个人的血液和灵魂?
也许只为这点不甘,就算只剩下她一个人沉迷旧梦,白翦翦还是想知道最后的答案。
这天白翦翦又在伏案干活,赵登峰忽然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样包裹似的东西。
“什么?”白翦翦困惑地问。
“不知道,温州来的快件。看起来蛮厚的……嗯,发件人蓝笙笙,这是谁啊?”
温州,蓝……
白翦翦忽然想起一人:“是不是上次我们在喀什遇到的温州采风团,不是有个长发姑娘叫小蓝吗?她还答应帮你找那个额敏县图书馆黄金匣里面的书信。难道……”
一句话提醒了赵登峰,赶紧拆开邮包。
里面果然掉出厚厚一大摞照片,还有小蓝写的一封信。
“赵先生、白小姐:
你们好。
我委托索斯比拍卖行的人找过卖主了,那是个英国人。他说金匣里面原来装的是一些写着中文的丝绸,看起来年代非常久远,保存情况很不好。拍卖行的人认为书信年代不明,而且中国人用丝绸写信罕有记载,有可能是赝品,并不值钱,所以上次只拍卖了金匣。卖主无力保存这种古旧文献,把它捐赠给博物馆了。我特地打越洋电话恳求过卖主,他跑到博物馆帮忙拍了这些照片,你们看看有没有研究价值。如果你们有什么发现,一定记住告诉我哦。蓝笙笙”
白翦翦傻了一会,赶紧拾起一张照片细看。
丝绸保存得果然很不好,大概之前还有粘结破损,很多字看不清楚了。不过因为是中文楷书,字迹十分秀丽端正,还是可以勉强分辨信件内容。
“漠上风物如旧,秋风渐起,诸事尚可……”她一边吃力地辨认,一边念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