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阿被他堵得连连皱眉,脸上薄怒,方逸柳连忙打圆场。我环顾群臣表情,除了坚昆气愤难当,也有一些人脸上忍不住带出畏惧之色。坚昆的愤怒,可以说是另一种恐惧吧……面对这三十万犀利异常的大马士革弯刀,纵然英雄盖世,谁能不惊心?
突厥大军忽然传出一阵整齐的大吼,伴着焦雷般的狂笑。我知道那是他们在骂战,嘲笑我不敢立刻迎战他们伟大的桑贾尔苏丹。三十万人一齐狂笑骂战,声音犹如巨兽咆哮,震动得大地微微颤抖。
群臣相顾失色,就连最镇定的方逸柳也显得面色发白,显然内心焦虑。
就在这时,摩杰气喘吁吁跑上山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叫道:“陛下,陛下,你看微臣带了什么来!”
我一眼看到他身后两个士兵扛着的东西,不禁一震——那是我的黄金弯月刀!当年在大沙漠的飓风中遗失,我惆怅颇久,想不到摩杰竟然把它找了回来!
再见黄金弯月刀,我不禁悲喜交集,竟然踌躇了一下才大步上前,从士兵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弯刀。
多时不见,我又风霜老去一些,这辉煌锋利不可一世的弯月刀却还是金光逼人,映日生辉,刀锋上一抹碧血隐约流转,甚是摄人。
“只是找回来的时候,刀锋上就染了碧血。”摩杰在一边恭声说。
我下意识地擦了擦,却擦不掉,也不知道这刀锋是染上了何物之血,倒像凝固在内似的。
忽然想起失去黄金弯月刀那一夜,我在狂风中怒而对天挥刀,弯刀随着飓风直冲云霄,天雷震骇,就此风平浪静。这刀上碧血,难道,难道竟是……
我震惊地握紧了弯月刀,心里迷茫,这世上真有天命鬼神吗?难道我竟然……
“陛下,这恐怕是斩天之血啊!”坚昆愕然良久,忽然说出这句惊人之语。
摩杰直挺挺跪下,大声道:“不错!陛下,你可以操刀斩天,何不能斩桑贾尔?此战必胜!”
一言震动众人,我的手也不禁猛地用力一紧。
天命,神明……摩杰说得对,我才是这片草原的神明,可以斩天,何不能斩桑贾尔?
深深看了摩杰一眼,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心里并不信天意,别人却要信的。这是摩杰借黄金弯月刀在为我造势,这个景教徒实在太明白如何激励人心了。然而,我能用摩杰这等人物为我鞠躬尽瘁,我自命为天,未尝不可!
豪气上涌,我挑起弯刀,直指桑贾尔大军:“各位,桑贾尔大军虽人多势众,奈何部众驳杂,多达十余个国家的联军,各有语言习俗,各怀目的,调动起来只怕还不如他塞尔柱突厥一家来得精锐。桑贾尔贪多,又有骄慢之心,兵力虽多反倒坏事。不足为惧!”
这话点醒了众将,方逸柳沉吟道:“陛下莫非已经胸有成竹?”
我说:“对付这种乌合之众,要在一个点集中力量痛击,务必打开缺口!他们人多心杂、调度困难,一旦溃败肯定势不可回!”
坚昆连连点头,神色颇为振奋。奇阿却在一边摇摇头:“微臣与桑贾尔交战月余,大致知道突厥联军的情形。他们是以足智多谋的名将库马吉为右翼,最善战的西吉斯坦国王为左翼,中军由桑贾尔亲率,有经验的老兵殿后。这个阵营就算不是固若金汤,也非等闲可破。陛下还须小心。”
我见他说得恳切,点点头说:“咱们好生商量阵法。”就在这时,天上飘过一丝薄云,奇阿看在眼中,忽然皱眉。
我问:“怎么?”奇阿坐镇此间不少时日,颇知撒马尔罕的天文地理,他如此神色,难道有问题?
奇阿拱手道:“这种云,本地人叫作风神云,明日一定会有大风暴雨。我军驻扎山下,如果遇到山洪滚石,桑贾尔再一袭营……”
这话说得群臣倒吸寒气,方逸柳忽然冷笑一声:“怎么就你这小子畏首畏尾?事情忒多?”
奇阿涨红脸说:“臣不怕死,只怕陛下大业不成!”
我抬头看看风神云,再看看险峻巍峨的达尔加姆山,忽然有了主意。
“既然守不住,那么就明日一早和桑贾尔决一死战!把他们包抄起来,想办法朝着峡谷方向赶,我们在山顶两侧预设伏兵……如果真有一场大暴雨,那就是天要灭桑贾尔!坚昆,你做左翼将军,方逸柳,你做右翼将军。我自统领中军。奇阿,你设伏达尔加姆峡谷两侧,负责总截击!”
一番布置下来,坚昆和奇阿轰然领命。方逸柳却不满说:“陛下,峡谷伏击最是要紧,怎么你派这个贪生怕死的奇阿去做?微臣不才,愿毛遂自荐!”这么一说,坚昆本来就看不惯奇阿,更是连连点头。
奇阿气得红着脸喝道:“方将军,你——”
我连忙打圆场:“葛逻禄人的骁勇四海皆赞,奇阿将军又怎么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将军所虑长远,正是胜战之道。更何况,奇阿将军熟悉撒马尔罕,又和桑贾尔交手多次,由你坐镇伏击最合适不过。”
这才让两人停下争执,奇阿扑通跪地,虎目含泪,朗声道:“谢陛下如此推重!臣敢不以桑贾尔人头回报!”说着重重磕头三下,竟然额头流血。
我连忙把葛逻禄族长扶起来,心想方逸柳把人逼得这样实在太过,便扫了他一眼,冷不防看到他狡黠之色闪过。
我心下一动,莫非这是方逸柳的激将法?
葛逻禄人虽然骁勇,毕竟是最后归顺于我的部族,奇阿能不能拼死力战尚且难说。如今方逸柳这番做作,把奇阿逼到极处,却又给我赢了人心。想不到他自甘骂名,到底还是为大局着想。我看着这魔鬼一般狡猾刻薄的男子,苦笑之余,颇为感慨。
前方又传来突厥人的骂战声,我一挥刀:“不能长了突厥人志气,走,下去巡察全军!”
在方逸柳、坚昆等人簇拥下,我腰悬黄金弯月刀,身骑大宛天马,巡过各营各帐。前方虽然突厥人骂战不绝,将士们不动如山,只有我们经过之地,爆出雷鸣般一阵欢呼。这整齐的欢呼声甚至压过了突厥人的狂笑,更有气势凌厉之感。我心下颇觉欣慰,方逸柳练兵果然有一套。我军队虽不多,当真有如铁打。桑贾尔虽强,未必能如此。
我对众将士团团拱手为礼,一路纵马走到三军的最前方,朗声道:“诸位!我们面前,是塞尔柱的苏丹,我们身后,是东关宗冕!西方草原的狼和东北的兀鹰一起攻打我们,我们只能豁出去拼了!你们说,是不是?”
三军整齐一声答应:“是!”
我又提气大喝道:“软弱的羔羊只会被狼群咬死,勇敢的雄狮却能把狼群撕成碎片!桑贾尔兵力虽多,纯为临时拼凑,乌合之众不足为惧!我西丹帝国的勇士们,去撕碎他们吧!只要我们三军用命,此战必胜!”
三军大喝道:“是!此战必胜!”金鼓震天齐鸣,我在每个人脸上看到了决一死战的咄咄气势。豪气上涌,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场生死恶战,我们一定赢!
就在这时,突厥阵中忽然一人飞马而出。这人来得迅急,不一会就跑到我们两百步开外。我正在猜想他要做什么,忽见他取下腰间长弓,一抬手,顿时风声凌厉,一连串利箭连成一条长虹般破空而来!箭势又快又急,竟直取我全身要害!无论我朝何方躲避,定有一箭等着我!
危急中我不及细想,拼尽平生之力一口气抡圆了黄金弯月刀,刀势如风雷狂卷,就听得当当当金铁交鸣不绝于耳。我手臂被震得火烫般一阵麻木,定神一看,黄金弯月刀完好无损,脚下却多了一大堆箭头,数一下居然有九枝。
九箭连珠,好厉害的箭法!此人箭术竟然远在东关第一神箭手纽录之上!
这箭术实在是鬼神莫测,近乎不可思议,我不觉倒吸一口寒气,刚才还在欢呼的众将士更是惊得鸦雀无声。
想不到突厥人战力如此惊人……
那弓箭手一击不成也是一震,深深看我一眼,随即露齿森然一笑,对我一拱手,傲然纵马回营。我觉得他举止雍容大异寻常,不禁轻叹一声:“想不到桑贾尔手下招揽了如此能人。”
奇阿目光死死盯着那纵马挺立在突厥军队之前的弓箭手,低声道:“他就是桑贾尔苏丹啊!这人一贯胆大,骑射之术更是了得。”
我一愣,心想桑贾尔的战书吹嘘“能射断胡须的箭术”,那也不全是吹牛,起码他自己能做得到。他会忽然阵前偷袭,不知道是不是对坚昆那惊天一箭的回答?
坚昆更是吃了一惊,他向来自命箭术了得,亲眼见识了桑贾尔的弓马绝技,顿时目瞪口呆。
我揉了揉剧痛的手臂,眼看众人惊得无言以对,忽然哈哈大笑:“原来如此,那他就死定了!”
皇帝就该做皇帝的事,突厥皇帝居然亲自阵前出击恫吓,做一个普通弓箭手的事情,可见他不懂用人之道。如此带兵正是取死!明日我们必胜!
坚昆一怔,还以为我被桑贾尔吓傻了,茫然说:“陛下?”
我拍马上前,举刀指着桑贾尔,朗声笑道:“苏丹阁下好一手箭法!来而不往非礼也!坚昆将军,射回去!”
坚昆轰然领命,敌军距离不下三百步,其实已经超过一般弓箭射程。但坚昆力大非常,纵然箭速不如桑贾尔,远射之功天下少见。他略一沉吟,要士兵抬来三把大铁弓,就这么挽在一起。就听弓弦格格一阵爆响,三张巨弓刹那间被坚昆拉到了极致。
坚昆猛然焦雷般一声爆喝!
轰!一箭击出,竟带着飙风般的咆哮!
桑贾尔正自冷笑,眼看那箭烈风般逼来,一惊之下连忙纵马闪避,他身边卫士忙举起藤牌为苏丹遮挡。隔了老远还听到咔嚓咔嚓一连两声爆响,突厥人的王旗猛地轰然而倒!
原来,这一箭居然把突厥人的藤牌一举穿透,再狠狠射断王旗。桑贾尔那鬼神莫测的连珠九箭,顿时被坚昆最简单无华的一箭压了下去。
军中一阵窒息般的沉默,随即爆发似的欢呼起来!坚昆一举成功,大吼一声,冲着突厥大军狠狠挥动弓箭,意态威猛如神。
隔远了看不清突厥人的脸色,估计他们感觉十分不妙。我对桑贾尔大笑道:“一箭还一箭,阁下,我们扳平了!”
桑贾尔怒喝了一连串突厥语,忽然一个军官拍马走到两军中间,大声道:“西丹皇帝陛下,吾国桑贾尔苏丹以武立国,不屑游戏之争。请陛下莫要再作避战不出的懦夫,明日第一线阳光升起之际,我军与贵军决一生死!”
我看出桑贾尔已经老羞成怒,一口答应:“好!”
也许之前我已经想过太多,决战前夜我居然睡得十分平静。黎明时分,我起身点校全军。按照摩杰规定的仪式,大决战之前,我身为西丹皇帝,要带领全军对着神启碑祈祷。我虽然不信这一套,明知道他是为了激励士气,样子还是要做足。
顶着玫瑰色的晨光,我面对神启碑,一句句念着摩杰教特有的经文,不禁思潮起伏。
做久了摩杰教的临世天神,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恍惚起来,到底我是神明还是凡人。可不管我是神是人,对我这种离经叛道的人来说,我的头顶上,决计没有一个可以保护我的神明。
一切只能靠自己。我会靠自己赢过桑贾尔,赢过宗冕。
恍惚中,我忽然在神启碑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幻觉又出现了!
那是……那是一座巍峨的城池,被乌云般密密麻麻的大军围困着,城墙不少处都着了火。
太眼熟,太眼熟……
我一惊之下睁大眼睛,忽然心寒地发现——那是镇州,白铁绎亲自镇守的地方。
难道,白国已经陷入了最后的亡国之战?
这是意料中事,可我还是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神启碑中景象微微颤抖波动。城门,城门竟然主动打开了,一彪人马席卷而出。他们要干什么?
我猛然发现,为首一人,黑盔黑甲、高大威严,那是白铁绎。而他身后,竟然是一队少得可怜的残兵败将。
皇帝竟然亲自破城突击?他会死的,他会死!
这群乌合之众就这么毫无畏惧地高举战刀,策马冲向城外铺天盖地的东关大军!
我心胆欲裂,眼前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啊”地一声,急切地凑上前,几乎想冲过去。
远方猛地响起了宏亮的号角声,在卡特万草原上空盘旋,凌厉如夺魂。与此同时,西丹大军的军号也盘空而起。
决战的时刻到了!
长天如血,红日磅礴破云而起,阳光如烈火般点燃了金色草原,这是卡特万大草原最壮丽的日出,也是——我故乡的日落吗?
我眼前模糊一片,用力咬紧牙关,一跃上马,举起黄金弯月刀:“准备迎战!”
陡然金鼓裂耳,前方的阿拉伯战马一起狂冲而出!铁蹄声声震天动地,桑贾尔的大军一卷而上,广袤的草原上活像盖上一层移动的乌云,云层间雪光逼人,那是骑士们平端着的大马士革弯刀。为首一人八面威风,黑衣黑甲,弯刀光芒闪烁刺目,身边无数旌旗掩映招展,正是桑贾尔!这人果然好战好杀,竟然冲到了最前头!
阿拉伯马冲刺之力天下无双,一旦让他们飙出速度,光是凭着马匹的冲击力,就是弯刀平端,也能直接削飞人头。更何况这种特制的大马士革钢刀长度超过三尺,方圆十丈之类都是骑兵控制范围。绝对不能让他们顺利冲锋!
突厥人雷霆一般的蹄声倏忽而至,速度之快,几乎已经到了马力的极限。
“上滚石!”我爆吼一声,黄金弯月刀直指前方。这些石头并不能阻挡桑贾尔的攻势,但我要用它减慢阿拉伯战马的冲刺速度,并给后续冲来的突厥人制造更大障碍。我军刀马都不如突厥人,必须和他们打近身战。
方逸柳连忙挥手指挥士兵火速推上昨夜赶制的滚石机,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抛向天空。
桑贾尔不料我来这招,正自失色,他身边一员大将猛地爆喝一声,第一个把迎来的巨石奋力劈开,护着桑贾尔继续狂冲而前。我见此人如此悍勇,也觉得佩服。猛然想起奇阿之前的话,料想此人就是以豪勇闻名的西吉尔斯国王!
不过其他战士就没他这样的神力,伴随着一声声惨叫,有些塞尔柱战士被滚石砸中,掉马身亡,但更多的人却灵巧地纵马避过滚石,继续飞冲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