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在赵默打下西喀喇刺之前,白见翔和赵默就已经决裂了?”
这是新疆北部额敏县孟不拉克草原上的一户牧民家。秋季的正午阳光透过帐篷,照得赵登峰昏昏欲睡,他躺在羊皮墩子上,心不在焉地挖了一勺酸奶子塞在嘴里,一边吞咽一边嘀嘀咕咕。
视线所及,巨大平缓的浅丘长满了壮盛的绿草,恰似绿波起伏,大蓬大蓬的野花正开得灿然如云。这个深处三山环抱之中的辽阔平原,花季来得格外的迟,犹如一位被巨人庇护着的蒙古姑娘,有着丰厚而粗放的惊人美丽。
额敏县是回族语,意思是“宁静平安之地”,是回族、哈萨克、蒙古等部族杂居之地。这里设县之前叫做“也迷里”,据说曾经是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大汗修筑行宫的地方。不过,按照白翦翦的研究,认为古代的叶密立城很可能就是“也迷里”的谐音。更何况,在蒙古话里面,也迷里是“马鞍”的意思,似乎也符合当初赵默西征的原意。白翦翦更说,赵默西征大军里面的王吉刺部似乎本来就属于蒙古的一个分支,王吉刺部族长坚昆是赵默倚重的把兄,可以说赵默的政权就是王吉刺、洪吉刺、白鞑靼、葛逻禄人几大部族拱卫起来的。蒙古族的王吉刺部如此重要,那么用蒙古语给城池命名也就是理所当然了。冲着这个猜测,两人再辛苦也得绕道额敏来瞧瞧。
为了节约旅费,顺便亲身走一下当年赵默的西征路线,两人没有乘飞机回国,反而绕道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到达了新疆额敏县。一跑到额敏,赵登峰遇到个汉人导游叫张健,和他吹嘘了半个小时,说起孟不拉克是窝阔台征服西域的古战场,并且绘声绘色吹嘘了一番,甚么“古尔汗点将台”、“天书勒石处”云云。赵登峰越听越嘀咕,反倒疑心那个什么点将台、勒石处和赵默有些干系,于是马不停蹄,带上导游,租了个破吉普车就直奔孟不拉克。跑到草原边上,卫星导航仪坏掉,三人怕迷路,只好就近寻个新疆农垦兵团的牧民帐篷先呆着了。
白翦翦正在用手表比划着太阳判断方向,听着赵登峰的嘀咕,倒是愁得笑了:“你个走火入魔的家伙,还想甚么赵默,趁天还没黑,咱们回去找个旅馆是正经。在这牧民家过夜只怕要冻坏。”
赵登峰哪里舍得,连忙摇头:“咱们费老大劲儿,还没看到古尔汗点将台,怎么就走?”不过他也知道衣服没带够,这么贸然呆在大草原上,半夜只怕冻得厉害,说起来也头疼。
这家牧民叫做巴合提别克,是个哈萨克人,眼看赵登峰愁眉苦脸的样子,呵呵乐了,用吃力的普通话说:“小伙子,你想看古尔汗点将台?容易啊,我从小长在孟不拉克,对这里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骑我家的马,我带你们去得了——每匹马租金只要一百块钱!”
赵登峰一听,好家伙,真能趁机做生意。可他一想到赵默的遗迹可能就在这里,顿时活像注射了兴奋剂,说啥也不想空手而归。
毕竟囊中羞涩,赵登峰一转眼珠子:“贵了,骑一匹马五十!三匹一百五!”
“成交!”哈萨克汉子一挥手,爽快认账。
“啊?”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讲价下来,赵登峰抱着很可能亏大乐的预期,有点忧郁地跳上主人家的黄骠马。白翦翦看他这架势实在挡不住,只好一边苦笑一边和导游张健也上了马,跟着巴合提驰向草原深处。
巴合提意外赚了一笔小钱,心情十分不错,打马一溜小跑走在最前面,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哼着歌儿。马蹄粘着青草的芳香,风中是小鸟的轻唱。一路行来,大草原上繁华似锦,一切如此壮盛美丽,连巴合提口中略为忧伤的小调也显得明亮通透了许多。
赵登峰觉得这歌音调豪情而不失婉转,十分动人,只是听不懂,好奇问:“巴合提大哥,这是哈萨克民歌吗?果然好听得很,说的甚么意思啊?”
巴合提一怔,呵呵笑了:“不是咱们哈萨克人的歌,古时候传下来的,老辈人家说是唱给山神的。其实我不知道啥意思。反正好听就唱呗。”
白翦翦忽然说:“这倒有些像通古斯-蒙古语。只不过发音被哈萨克化了。”
张健插口说:“您还真没说错,前几年北京一个甚么研究院来了个老先生,听过这民歌琢磨了半天,他也说是蒙古语的变调呐。”
“是吧?”赵登峰一下子来了精神,眼巴巴看着张健。“他有没有说歌词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额敏城就是当初的叶密立,这里流传的蒙古小调,要么来自窝阔台时代的蒙古源流,要么会不会是赵默手下王吉刺部的遗音呢?
对方被他忒仰慕地一盯,也有点得意起来:“老先生说,这歌叫做《神誓》,全国就咱们额敏县有这歌流传了。他还翻译了几段,我都记着呢!”
赵登峰赶紧央他弄来看看,张健被他热烈央求一番,尴尬起来:“我没带身上啊。既然你这么着急,我大体背得两句……”
他果然按着巴合提的音调,用汉语唱了几句。
“我的神啊,我的去处是故乡。
家乡明月美,更胜此处青草香。
马蹄踯躅马力伤,我的归路远又长。
苍鹰击翅向长天,鲤鱼欢跃在波浪,
我的神啊,我的灵魂只能在故土守望;
雪山日出雪野彷徨,旅人流浪天涯渺茫。
愿得故乡的白雪,将我身躯永远埋葬。”
也许是歌词太忧愤,明明是平和悠扬的调子,甚至是有点轻飘随意的唱法,偏偏有种异乎寻常的苦痛苍凉。
赵登峰怔怔听着,忽然一阵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和白翦翦对看一眼,只觉天地苍茫,远古某一日的郁郁风雪,却似已压上心头。
不论是窝阔台的无敌铁军,还是赵默的西征雄师,他们来到过这片天神赐福的土地时,纵然英雄盖世,心中是不是都有着这样的郁郁乡愁呢?
白翦翦却似乎想到了别的,近乎自语地说:“这个歌谣唱颂的人,与其说是赵默或者窝阔台,我宁可相信她是白见翔。永远心在故国的亡国公主,到了赵默势必称帝的叶密立城,矛盾更已经无法解决。他们只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张健本来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嘻嘻哈哈地唱歌,忽然听到“赵默”,猛地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你们也听说过赵默?”
白翦翦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冒这句话,一下子楞住,赵登峰眼睛一亮,抢着说:“是啊是啊,我们还为了寻找西丹皇帝的遗迹,跑了一趟吉尔吉斯斯坦呢!”
巴合提在一边听着,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古古怪怪地一笑,说:“吉尔吉斯斯坦?两位客人该不是也为了那个啥金山传说去的吧?咱们这儿老辈子就有人说啥当初有个很厉害的大汗建都,还有人说古尔汗点将台其实就是他留下的。他打败了很多国家,打下的江山足足又是一个中国那么大,后来把财富都留在一个大金山上,留下大金山的藏宝图。很多人信了这传说,偷跑过去淘金,不过好像也没啥收获。”
赵登峰心里一动,之前安德烈的金山梦想,看起来像是一个妄想,但在遥远的额敏县也有金山的传说,难道历史上真的存在过一个惊人的超级金山,只是湮没无闻了?
白翦翦见他眼珠子直转,噗嗤一笑:“你可别又当真了。老赵,你越来越财迷心窍啦。”
赵登峰脸一红,笑着分辨说:“那不都是忽悠嘛?谁当真。”不过还是对这话题很有兴趣,又问:“怎么你们都听过赵默吗?”
张健却不肯说老实话,笑嘻嘻打发了:“业余兴趣,业余兴趣。”
巴合提有些不以为然,摇头说:“兴趣?呵呵,小哥儿莫不是对那金山传说有些兴趣?那就差了。咱们这里信的人很多——这不是穷么?四十年代的时候兵荒马乱得厉害,我伯伯就是这样逃去了哈萨克斯坦,赌咒发誓地说找不到金山就不回来。到如今很多年不通音讯,大概是死了……可见这金山传说是害人的东西。咱们啊,还是要劳动致富最光荣,嘿嘿!”
赵登峰见张健尴尬的样子,猜想他研究赵默多半还真是冲着金山去的,这无疑又是一个安德烈了。他有些感慨,叹道:“原来如此,我在吉尔吉斯斯坦还真遇到过来自额敏县的中国老人,他还托我给亲戚带平安口信呢。该不会凑巧就是你伯伯吧?”
巴合提吃了一惊,连忙说:“那是个什么人啊?”
赵登峰把遇到老修理匠的事情说了,还把老人留给侄儿的礼物也掏出来给两人看。巴合提听了有些失望,说:“那老人是维吾尔人么?那就不对了。他侄儿叫恩图是不是?回头我帮忙打听打听。”
不过巴合提也认不出老修理匠给的石头图符是什么东西,在手上翻来翻去看了一会,还给赵登峰:“这个东西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懂。不过有点眼熟……”
张健倒是很有兴趣,也要过图符看了一会,忽然说:“这个?不是点将台的石头残座上雕刻的图形吗?”
他这么一说,巴合提也想了起来,点头说:“有点像!”
赵登峰一惊,既然发现相同的图案,看来点将台很可能真的是和赵默有关的遗迹。不过他不明白,老修理匠万里迢迢托人送回来这个石头图符,倒是什么意思呢?
白翦翦见他又开始困惑,笑着打岔:“你别嘀咕了,咱们到了点将台看看,岂不是明白?”
张健又把那石符把玩了一会,点头说:“是啊,咱们去一趟点将台,我给两位好好讲古一把,也不冤枉来了咱们额敏县是不是?”
赵登峰点头称是,又发愁说:“你们都不知道这个恩图?我可是受人之托要捎带礼物,这可怎么好?”
张健一拍胸口道:“这么着吧,我经常带客人跑孟不拉克旅游,这一带都熟,回头我也帮你找这位恩图大叔,顺便把石头图符捎给他就是了。”
赵登峰才一点头,白翦翦忽然笑着说:“谢谢张导游啊,不过草原这么大,光这么打听也不见得能行。老赵,咱们大不了在额敏县住两天,跑民政局问问去,可别随随便便就甩手不管啦。”说着笑嘻嘻从张健手里要回石符,还是交给赵登峰。
赵登峰一怔,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不可无不可地揣了回去。
张健一怔,随即一翘大拇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位客人果然都是大好人。”
赵登峰尴尬一笑,不再吱声。少了他这个话包子,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四人在草原上纵马得得,巴合提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哼着他的《神誓》,赵登峰听得好生浮想联翩,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化身赵默,在这广袤的大草原上建下不世功勋。
大草原上正好是绿草茵茵、野花盛开的季节,浩浩荡荡的绿色一路延展到天际的雪山,大地上铺陈锦绣,远处雪山皑皑。随着地势的平缓起伏,偶有幽泉突突冒出地面,在大地上蜿蜒出一道亮蓝色的水流,再朝着远方的额敏河一路汇合而去。伴着轻快有力的马蹄,偶然有惊起的水鸟翩然远去,翅膀在日光下划出明亮的白光。
白翦翦忍不住感叹:“好多泉眼啊,怪不得水草这么茂盛。真是个好地方。”
巴合提听得哈哈大笑:“你还真没说错,孟不拉克的意思本来就是‘有一千口泉眼的地方’。咱们这里啊,可是天神赏赐的福地!”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赵登峰连连点头称是,他越跑越觉得当年赵默选择叶密立作为霸业的开始,实在是个英明之举。孟不拉克大草原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又有巨大的额敏河冲积平原,物产丰饶,足以自给自足,本来就有相当的人口基础,赵默一旦得手无疑势力大振。从此东去,可以扼守天山北麓,总揽回鹘、王吉刺、白鞑靼等各大游牧民族。若从此西征,则西喀喇刺王国正在虎视之下,成为杀入广袤南疆的优选之地。这样一个地方,在军事上无疑是进退自如的战略要冲。赵默经略叶密立,从此称帝西域,可谓英雄之见。
正在浮想联翩,巴合提的马鞭子扬起,指着远方小山上一个巨大的黑色石头建筑说:“看,那就是古尔汗点将台。”
赵登峰揉揉眼睛,困惑的说:“怎么还是欧式风格?还有点俄罗斯风情呢?靠,居然还有广告牌?这,真的没带错路?”
巴合提可不服气了:“我从小就在这里玩,怎么会带错?只不过县里旅游局最近出钱修缮了一下……对了,门票每人十块,都你给啊。”
赵登峰无奈地点点头,他还真看到了广告牌,巍然耸立在石台最高处,犹如一座杆塔。半新半旧的大幅度广告牌上,是个穿着皇袍的男人在叉腰挥手指点江山,旁边写着大幅广告语:“额敏县人民欢迎您光临古尔汗点将台,点兵点将,做大皇帝,赏草原风云!”。
赵登峰定睛看清楚,差点喷了:“靠,张铁林的皇阿玛?我还《还珠格格》呢!这都啥玩意啊!”
张健尴尬一笑:“大概旅游局的领导觉得这个演员长得帅有派儿……”
白翦翦的脸好一阵抽搐,总算憋着没笑出声。
正好有一群男女围在古尔汗点将台下面,还有个导游模样的美女拿着小喇叭正在讲解。赵登峰觉得有趣,和一个年青女孩一问才知道,这是温州作协采风团的,大老远跑到新疆找灵感来了。
赵登峰本想多聊几句,奈何那美女导游的小喇叭说得津津有味,于是闭嘴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