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令白见翔颇有不以为然,说我坏人因缘。我却只淡淡笑她迂腐。莘宁青年寡居,得尚这位英俊武勇的继夫,又能为国勤劳,连那喀喇刺女子也并未被休弃,难道不是美事一桩?
白见翔批驳说我这是歪理,并说我越来越功利。我听了一笑置之。心里明白,她永远不会赞成我现在的做事,但我若不如此行事,便永远不能带领白国复兴。可惜白见翔虽然聪明,过于高洁狷介,并非用世之才。
无论白见翔如何腹诽,我们和葛逻禄人的誓约因此巩固下来。
就这样,我在天山西向得到了两万余人,反而势力大有伸展。摩杰教天神的荣光,随着我们的马蹄和长刀,传遍了天山之路。我们很快补充了给养,沿着天山北麓西行,进入额尔齐斯河与额敏河地区,直指西喀喇刺人国门之东的第一雄关叶密立城。
就在额尔齐斯河畔,我们迎来了一枝疲惫不堪的残兵,若非勉强认出了军前迎风招展的残破旗帜是白国军旗,谁也不敢相信,来的人竟然是方逸柳一行。
隔了好一阵,我才勉强辨认出,为首那个黝黑干瘦、憔悴疲惫无比,活像随时会倒毙的男人,就是京师风流才子第一,儒雅名将第一的绝顶人物方逸柳。
方逸柳一见到我,大叫一声,滚鞍下马,全身都在发抖,嘴唇也是剧烈哆嗦着,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辞。这骁勇机敏的大将,平生第一次露出如此痛苦难堪的神情。
我一见之下,心头一凛,明白他们定是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大败!难道,去时一万人马,活下来只有这寥寥数百人?
看着方逸柳痛苦不堪的模样,我赶紧抢步迎了上去,也不管他一身血污化脓的恶臭,一把抱住他,叫道:“方将军,你,你这是——”
方逸柳混浊迷茫的眼睛定定看了我半天,缓缓道:“末将无能,遭遇重兵埋伏,一万大军被西喀喇刺人打得近乎全军覆没。”
此言一出,群情轰动!人群发出一阵可怕的喧哗惊叹声。
我心头咯噔一声,果然没猜错。这一场惨烈大败,竟然害我折损一万弟兄!西喀喇刺人能击退方逸柳这等智勇双全的骁将,那马合木大汗果然不是等闲人物……
“我们残部数百人勉强冲出重围,掉头东向,抱着万一和太师会合的指望,在荒漠中流窜十余日,天幸竟然真的成功会师。”方逸柳干涩平静的声音一字字说完,忽然跪了下去。
“……末将领军不力,论理……本该自杀以谢一万英灵。只是,只是不敢抛下这侥幸活下来的几百弟兄。如今已经带回残部,还请,还请太师军法发落于我。方逸柳自知罪在不赦,甘心就死。”
这个昔日英锐无比的骁将,就这么深深跪倒尘埃,姿态疲惫苍茫,活像早已失去了灵魂和斗志。
众人都沉默了,方逸柳昔日功高,今日罪大,如何处置的确是难题。
我凝视他半响,直到方逸柳不安地微微佝偻脊背,看着他痛苦屈辱的样子,我想:如今是用人之际,若再杀大将,只怕不妥。
于是,我也对着他缓缓跪了下去:“方将军,昔日你我同甘共苦,同殿效力,我如何能忍你如此跪拜于我?”
方逸柳面色一变,颤声道:“今日不论私情,只论方某误国误军之罪——”
我摇摇头,握紧了他的双肩,喝道:“错!咱们白国人的刀是对敌人的,不对自己人!咱们都得好好活着,谁也不能死。方逸柳,你既然知耻,就该活下来为那一万兄弟报仇!”
白见翔本来就和方逸柳亲厚,闻言也劝说道:“方将军,如今白国已经是亡国在即,子民被敌国屠杀,我们岂能再杀大将?你此次大败,就该下次求胜。何以一败之下连志气也丢了干净?”
方逸柳怔怔听着,面色变了又变,脸上肌肉抽搐,凝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肃然道:“太师和公主有令,方逸柳莫敢不从。”
我既然开口发话,众人再不好议方逸柳之罪,于是我起身下令:“方逸柳征杀西喀喇刺,虽然折损极多,毕竟为我军摸清了西喀喇刺人的底细,也牵制了大量兵力,并非无功而返。此番贬官三级,仍代行副帅之职,着今后戴罪立功。”
白见翔闻言,一阵动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苍白,连手指也轻轻颤抖不休。
我只怕她又冒出什么不一样的意思,旁生枝节毕竟不妥,于是迫问道:“方逸柳,你可服令?”
方逸柳低声道:“末将遵命。”然后跪倒尘埃。
我看着他恭顺的模样,心中涌过一阵难言的感觉。这是方逸柳第一次不用朋友,而是属下的身份,作出如此卑微服从的姿态。看来,西喀喇刺一战,竟然是把他的傲气尽数打去了。
我心里明白,从此以后,我得到了方逸柳的忠诚。可惜,我也失去了一个言笑晏晏的朋友。
坚昆等人见我已经定了处置,过来安慰方逸柳几句,他却只是低头听着,一言不发。那种虚幻痛苦的神情,一直隐隐约约浮动着。
我的视线扫过方逸柳惨淡的面容,再看到白见翔隐含痛苦的神情,心中隐约有了不祥之感。她,在想什么?
我们与方逸柳合兵一处,这日就在河谷边的高地驻扎营帐,准备明日继续向叶密立进发。
到了夜间,我安顿大军之后,又巡查了诸营一番,等到事毕回到帅营已经深夜,不意还亮着火炬,白见翔衣冠整洁,端端正正坐在案前。火光虽灿然,她的脸却苍白得厉害。
我一见她如此,想起日间神色,料想一定有事,笑了笑:“累了一天,还不睡啊。”
她听到我的声音,缓缓侧头对着我的方向,轻声道:“心里有事,睡不着。”
我累得不想和她多做纠缠,还是装作听不懂,安抚道:“睡一觉起来,自然没事了。”
白见翔凄然一笑:“怎么可能……”
她的神情凄凉黯淡,似乎为了什么事情犹豫不堪。就这么咬着嘴唇,默然良久,还是下定决心似的说:“这次方逸柳大败而归,你反倒对他温言勉励,毫无责罚之意,我越想越觉得不对。之前困惑不解的事情,现在,呵呵,现在——”
我心想:“果然来了。”于是淡然道:“白国如今势力薄弱,不宜再杀大将。这道理,我已经说过,你……自然是明白的。”
白见翔的神色不知道是凄凉还是讥诮,毫无神采的眼睛直直对着我,微微一笑:“是吗?我记得你还说了一句,‘方逸柳征杀西喀喇刺,虽然折损极多,毕竟为我军摸清了西喀喇刺人的底细,也牵制了大量兵力,并非无功而返。’赵元帅,那时候全军上下都为了一万伤亡震惊伤痛,你,你却如此敏捷,一下子想清楚了这一万人的性命其实起了大作用。你,你到底是心思敏捷的天生将材,还是……早有算计?莫非——方逸柳他们,当初就是被你故意派去送死的!”
她竟然叫我“赵元帅”,我听得心头一阵寒意涌上,低喝:“翔,不要胡说!”
白见翔忽然猖狂一笑:“我,呵呵,但愿我是胡说!不过,赵元帅,你当初在回鹘城外分兵,故意大摆筵席数日,把方逸柳的饯行之礼吹吹打打,搞得无人不知。现在想来,你难道不是故意制造声势,好让东西喀喇刺人都知道方逸柳率领主力大军,攻打西喀喇刺去了。东喀喇刺人虽然也在沙漠设了埋伏阻截你,他们的重兵分明和西喀喇刺人一起,对付方逸柳去了。否则,我们七万大军就算过了白骨红血滩,也难以逃过东喀喇刺人在沙漠中一环接一环的伏兵。呵呵,当初方逸柳和我一起反对你进军白骨红血滩,你就已经起了杀机吧?把他弄去送死,又分了敌人重兵……赵元帅,赵元帅,你这一招,可谓声东击西、借刀杀人的精彩之作。白见翔佩服无地,只是不知道,元帅你打算何时杀我?”
我一直沉默着,听完她这一番爆发似的质问,还是没开口。
白见翔越前一步,幽沉的眸子直直盯着我,我明明知道她没有视力,心里还是觉得寒凉。
崇文公主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碰了碰我的脸,柔声说:“这么英武,永远是正气凛然,一表不凡的样子,呵呵赵元帅,你说你是天神的使者,可在我心中,你不过是我的默儿,你从小就喜欢跟我一起,我也觉得,你一直都那么率真温柔,所以我也要一直对你好。我,我是不是错得太离谱了?你说方逸柳是你手足兄弟,你可以眼也不眨地由得他去送死。那么你说我是你爱妻,你又会如何对我呢?你说皇兄是你君上,白国是你故乡,你对皇兄又还有几分忠心可言?”
她挣扎说完这番凌厉的质问,忽然用手指捂住了额头,吃力地坐了下去,失明的双目微微合上。
我沉默良久,终于说:“是,我故意的,你都猜对了。”
白见翔明显哆嗦了一下,正要拂袖而起,却被我坚定地按回椅子上。
我沉声继续道:“可是我没有杀他,我甚至没有下令要他去西喀喇刺。分兵西征,那不是你们的密谋决定吗?我不过是……同意了你们的要求。方逸柳败军归来,我依然装傻,继续结纳他做副帅,难道还对不起他?你如此逼问,我依然处处回避,难道还对不起你?越过白骨红血滩天险,难道不是我们一手一脚打出来的?难道,一定要我全军覆没,方逸柳大获全胜,你才会满意?才显得你聪明决断,无双无对?”
也许,这是我对白见翔最凌厉的回答。
看着她痛楚发抖的样子,我心里一阵绞痛,但我已经被她逼得无路可退。如果一定要有个真相……这可多么可笑,世上之事,本来就是胜者为王。不过是权变,不过是顺势而为,哪里来的这么多真相可言?
再恩爱的夫妻,遇到大事,也显得难堪得很。这,可算图穷匕见?
我忽然感到极度的疲倦和迷茫。
白见翔凝思半响,缓缓镇定下来:“那么,你要怎么处置我呢,赵元帅?”
我想到过她会问出这句话,但她真的用这种生疏戒备的口气说出来,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勉强笑笑:“还能怎么处置?你白见翔,是我妻室,纵然你有甚么不同之见,我不至于对你如何。但是,一军不可二主,今后你不必干预政务,安心做我妻子吧。”
这话在心里斟酌了无数次,明知道一旦说出,她要么咬牙接受,要么拂袖而去,而且实在是不肯低头的机会更大。但我已经到了无法退让的关头,必须逼她做个决断了。
“是吧?”白见翔面色煞白,空洞无神的眼珠定定对着我,慢慢问:“如果我不肯呢?”
我一咬牙,对她说出了心中盘算已久的计划:“不肯也不行。大军即将进入叶密立城,此后我要自立为帝,你到底做号令三军的白国一品公主,还是我赵默的妻子,翔,你该想想明白。”
她忽然摇晃了一下,犹如被某种痛苦突袭而过,顿时脸色惨淡如死,却不是太吃惊的样子,只是摸索着站起身子,吃吃一笑:“果然……果然到了这一天。你,呵呵,你发兵西征之日,我就知道,你早晚要自立为王的。否则,一路征服回鹘,挫败西喀喇刺人的伏击,联兵各大部族之后,你已经羽翼丰满,为何不肯掉头东征,对抗东关王薛延拓?”
白见翔没说错,我发兵西征的时候,已经有了此去再难回头的预感,却不是因为我畏惧薛延拓,更不是权欲勃发,渴望称帝称霸。白国几百年基业到了白铁绎手上,贪腐自大,架构糜烂,已经是积重难返。这危局,不是一个英雄或者明君所能挽救。别说白铁绎刚愎乖张,换了我也未必能成。我之前在小固城和镇州也曾拼命要力挽狂澜,最后只不过险些拿命陪葬。错一次其错在人,一错再错就是我自己不对。我再不要把跟随我的八万军民置于即将倾倒的大厦,更不要把一生命运任由别人操纵。纵然我不能挽回旧日的白国,我却要给我的子民打下一片新的乐土。
可惜,这番志向,在我看来是男儿壮志英雄之业,在白见翔看来却无疑是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我……”我沉吟一下,觉得这事很难解释,大概也是她无法理解的,索性不说甚么了。白见翔虽固执,对我却是一番深情,不如今日由得她发怒一番,事毕之后我多下几句好话温柔也就是了。
她一口气质问下去,我却始终一言不发,白见翔气极,身子有些发颤,忽然幽幽道:“赵元帅,难道你已经无面目答我之问么?你……你……”
她气苦之下,轻咳了两声,美丽空虚的眼中带着盈盈雾气。我索性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低声说:“别问了,我已经决定。可不管怎么做,我对你如何,你该明白。”
她僵硬着身子一言不发,由得我把她抱着,嘴角似笑非笑,眼中近乎绝望的光芒惊心动魄地转来转去。
我心头一凛,轻轻合上她双目,低声说:“不早了,睡吧。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叶密立城。”
白见翔安静地闭上双目,顺从地任由我抱她上床。那个刹那,我忽然疑心她已经死了。
心中有种沉重异常的预感,那是对于未来的命运,也是对于她的……翔啊翔,你为何总是如此不驯?
可是,我不能动摇。
白国剩余的希望,八万军民的生息繁衍,延续宗族延续国脉的使命,那都是比白见翔重要太多太多的大事业。
谁,也无法阻拦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