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知道白见翔看着温柔,其实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的终身大事,果然不是武德皇太后指定的。她是自己亲手选择了我做丈夫,为此不惜把皇帝和太后也一并计算进去。就算她对白铁绎再愧疚,她的心,那是明明白白的。
原来,这才是崇文公主的秘密。
我的心被某种极度的喜悦和痛苦填满,反反复复亲吻抚摩着她的脸,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的翔我的妻子我的心爱。
大沙漠的秋季是极酷烈的时节,白天赤日千里,晚上寒意彻骨。很多士兵不堪寒冷,睡过去之后再没有醒过来。
让我庆幸的是,白见翔活下来了。也许是摩杰的医术高超,也许是她对我的牵挂难以放下,白见翔虽然目不见物,身体也极度虚弱,性命总算留了下来。这次横穿沙漠之旅虽然惨烈,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尽管有向导帮助,由于天气恶劣条件艰苦,横穿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我们走了足足七天时间,依然没有看到风沙的尽头。
我想,也许我要和白见翔等人一起死在这里了。
但这话不能对部下提起,在他们面前,我必须保持信心十足的样子,让他们相信我就是天命的神,他们才会跟着我走。
白见翔似乎也感觉到了我心中的压抑,这天夜里扎营后,她吩咐侍从都出去,这才和我说:“默儿,咱们的饮水和干粮还有几日的量?”
我一怔,笑道:“干粮有多的,但饮水比较紧张,大约还有十日的量。”
白见翔毫无光彩的眼睛对着我,沉默一会,摇摇头:“默儿,你在我面前,还不肯说实话么?”
我心下一颤,慢慢苦笑了:“真有十日的量。”
心想,再不济,我也会保证让她活出去的。
白见翔温柔叹息:“只有我才有十日的量,对吧?默儿你现在说什么都面不改色了,不过……我太了解你。为了保证白骨红血滩突围成功,你是轻装行军,携带的水车很少。我猜……不够军中两日所需了,是不是?”
我的手不知不觉一紧,叹道:“翔,你——”
白见翔缓缓道:“坚昆和我说过,担心出不去这沙漠了。床古儿的伤势也很不好。他们是极顽强的人,都这么想,其余人恐怕也……”
我沉默一会,老实承认:“是,已经压缩饮水,但还是不够两日所需,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如果还找不到出路,大概需要杀死马匹和骆驼取血。再不行的话……翔,你害怕吗?”
白见翔笑笑:“我们在一起呢,我怎么会怕?”
我低头亲了亲她,肯定地说:“我会让你活下去。”
她温柔地道:“不用,如果你要死了,记住杀死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大沙漠受苦。”
我一震,想着如果我身亡,白见翔一个盲人,在这乱世中如何生存?这想法令我有些煎熬。
白见翔幽幽道:“不舍得我是吗?那就都别死。现在大家都信你,你说可以出去,他们就有动力。你要想办法。”
我苦笑了,肩负如此重托,可惜我能想的办法都是对付人的,恐怕对付不了这天威。
白见翔却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道:“能对付人的办法,就能让人对付天。”
我沉默不语,得她如此期许,自然心里喜欢。可对付人的办法,真能对付天吗?
白见翔摸到我的手,说:“还是没把握?”
我承认:“是,这点水,可能只够不到百之一二的人活出去。”
“和我猜的一样,呵呵。”她的手微微一抖,柔声问:“所以,你本来打算用这点水保我活命,你要留在沙漠和士兵同生共死?”
我没做声,这的确是我最初的想法。我是可以带着白见翔和精锐小队一起走,甚至活出大沙漠。但一个失去了民族的统帅,一个没有士兵的将军,那是毫无生存价值的。所以只能派亲信把白见翔送走,我则和大部队一起行军赌运气。也许我们能找到水源什么的。
白见翔笑了笑,十分快活似的说:“原来你这么想着我,默儿。”
她口气太轻快,我听出了不妙的味道。
果然白见翔笑道:“若必有一人先带精锐小队离开寻找水源,另一人留下带领大军,我情愿走的那人是你,留下的……是我。”
“住嘴,住嘴!”我忽然觉得恐惧,连忙喝止她。
白见翔向来胆大心狠,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只怕神仙都拦不住。忽然说出这番话,是不是又有算计?
白见翔雾蒙蒙的眼睛对着我,脸上倒是十分温和平静:“默儿,别怕全军覆没。只要能活下去,就算一无所有,以你的才干和说服力,白手起家也不是不行。再者,我和坚昆也会竭尽全力,力保大军走出大沙漠。你若存心要做个不世出的豪杰,创一代霸业,得我此诺,此时就该十分欢喜才是。再说,若说这番话的人不是我,难道……你不会欢喜吗?”
她,果然是最明白我的人。
我有些心动魄摇,明白她没说错。如果说这番话的人不是她,我不会可惜别人做了这颗弃子。可偏偏是她,所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白见翔的笑容有些凄迷和神秘:“那么,默儿,听说过齐姜的故事吗?”
我自然知道,当年公子重耳为了齐姜不思霸业,是齐姜灌醉了重耳,逼他离开,这才有了后来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这比喻十分奇怪,难道她……
“对,今天我要摩杰在你的饮水下了点安神的药物,过一会你就会睡着了。我已经命令床古儿准备好百人精锐小队,还有足够的水和粮食。他们会带你离开。”白见翔无神的双眸居然带着快活的笑意,慢慢说出了她的打算。
我瞪着她,半响没有开口。
她觉得我的反应有些异样,不安地皱了皱眉,低声解释:“别怪我自作主张,默儿。但凡成大事者,妻儿都在其次。你若真有英雄之心,就该抛舍此节。只要你记住,你永远是白国的赵默,我就……没什么了。”
我看了她半天,终于笑了:“错一次,错在他人。如果一错再错,那就是我糊涂了。翔,你以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白见翔微微色变,低声说:“默儿,我——”
我把她狠狠抱入怀中:“我自然很感激你。不过,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如果必死一个,你又定不肯先离开,那就……同生共死吧。”
白见翔茫然听着,听着那句同生共死,忽然簌簌颤抖起来。
她发抖的手轻轻摸过我的脸,低声不住呼唤:“默儿,默儿。”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心,心想:既然如此,说什么也得找到水源,把大伙儿都带出大沙漠。
奇怪的是,处境如此凶险,我心里却快活得几乎要飞起来。整个人浸泡在蜜水里似的。
再没想到,我的幸福竟在这个凶险无比的大沙漠。
我和她,在一起。
平明时分,大军开拔。行走不过数里,前方探子来报,发现异物,众人顿时骚动起来。每个人都在惶恐,在茫茫沙漠中发现异物,这意味着什么?即将背水一战的沉郁笼罩着大军。
床古儿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示意众人镇定,过去问那探子:“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那探子哆嗦个不停,分明难以按下心中激荡,坚昆等得不耐烦,喝令他立刻说。那探子又结巴一会,终于道:“前方有个金矿遗址,大概是东喀喇刺人废弃的。小人在里面找到了一些干得发硬的熏肉,另外还有几个大木桶,里面居然还剩下了一小桶陈年葡萄酒!”
他说着,取下背上的东西,高高举起。那是一个皮囊,一打开,淡淡酒香飘出。
床古儿疑惑地接过,尝了一下,大喜欢呼:“果然是上好的陈年葡萄酒!”众人一听,也都欢呼起来。
虽然只是一小袋葡萄酒,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大沙漠中忽然找到食物,实在是万分惊喜之事。
床古儿在沙漠中呆了这些日子,早就馋了,正想喝一口,被坚昆阻止:“兄弟,沙漠中无端出现酒肉,小心是东喀喇刺人的计谋,只怕这酒有毒!”
床古儿一怔,方才沉吟,白见翔已经站到最前面,笑着说:“有毒也没关系。各位,我们有救了!这沙漠快到头啦!”
这话让众人都震住,一起围向白见翔:“公主,怎么回事?”
白见翔笑道:“简单啊,没人敢在沙漠深处开掘金矿,否则给养无法跟上。既然有金矿遗址,一定有进出道路,这里距离沙漠边缘不会远了。”
此言一出,众人轰然欢呼。
“真的能出去吗?”
“天神保佑,我们能出去!”
“有赵元帅带队,怎么都可以的。”
狂热的情绪烈火燎原一般传遍数万人大军,士兵们脸上都燃烧着希望,就算是最虚弱脱水的伤者也笑逐颜开。有人亲吻着那个葡萄酒皮囊,禁不住嚎啕出声。
“我要出去,我要回家……”颤抖哀泣的声音游离在沙漠。
三军为之色变。
我虔诚地跪下,俯首黄沙之中,深深感谢神恩庇护,然后站了起来,举刀指向西方:“诸位,这是天意,是上天要我白国不死!大伙儿都别怕,跟着我,一定能出去,打出一片天地。总有一天,我赵默,要带着大家回家!”
这句话犹如风一样传开,每个人都在说,赵元帅果然是天神庇护的人,我们跟着他一定走得出这个大沙漠。就连摩杰,也眼含热泪,跪在地上感谢皇父阿罗珂的保佑。
我举刀做个手势,制止众人的喧哗,又说:“各位,现在军中剩下饮水不足两日之用,所以,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这是众人第一次听到我说出剩余饮水的状况,都是一震,但随即被我铿锵有力的话压下惶恐:“各位,水源虽告急,天神已经指示我们,一定能出去。出路就在前头,出路已经不远!你们是想争夺剩余用水、自相残杀,在大沙漠全军覆没,还是想顺从神之指示,跟着我走出沙漠?”
沉默犹疑的大军议论纷纷,还是坚昆第一个跪下:“自然是听赵兄弟号令。”
床古儿也随之下跪:“请元帅只管下令。”
三军响应:“请元帅下令!”
我对缺水之事翻来覆去想过很久,这时趁机布置下去。今日起每人每天削减用水到十之一分。尽量保存饮水。空的革囊,可以盛放人和牲畜的尿液。一滴水也别浪费。若饮水用光,需杀骆驼取血,应禀告上司,统一配额。
如此这般一番吩咐下去,人人面色严峻,都知道处境凶险。但心中带着希望,再艰难的时候,也有了方向。
我见军中情绪尚好,心下也暗自松了口气。真该多谢那一袋葡萄酒……
我下令把葡萄酒皮囊挂在最前头的旗杆上,高高举起。随着烈日升腾,酒香在大漠上空淡淡飘逸。
那是天神给我白国军队的希望。
如此又走了五日,军中倒毙了三成人马,也有士兵惊惶,意图抢夺饮水,但被我迅速弹压下去。
历经千辛万苦,我们终于走到了大沙漠的尽头。
远方挺拔展的绿杨在烈日下反射着绿蜡似的亮光,看在我们这群饥渴交加的人眼中,那无疑是世上最美丽的光了。
士兵们纷纷欢呼起来,有人甚至忍不住滚鞍下马,痛哭失声,还有人把头盔狠狠抛向天空。
“出来了,我们,我们真的走出来了!”这欢呼,是哭泣,是欣喜,也是我们对西域的第一声咆哮。
走出大沙漠,我们终于切入了天山北麓,我们来了!
“几块熏肉,一小袋葡萄酒,分明是回鹘人的特产……是你悄悄要人跑到前面,预先放好这些东西,伪造金矿遗址吧?”白见翔忽然挨近身子,在我耳边轻轻问。
我不答,只是微笑。
自然是的,兵无常法,古人有望梅止渴之计,正应在今日。
大军缺的,不过是一个希望,我便给他们希望。白见翔说对了,能对付人的办法,也能对付天。
“原来如此……”她脸上带着悲喜交集的笑容,低语似的说:“兵行诡道,虎变不测。你,果然是个将材。”
一片狂欢般蒸腾中,我竭力压下心中狂喜。极目远方,看到绿树掩映着白雪皑皑的群山万壑。
这一片苍茫壮丽的陌生山川,我们来了!
天山北麓,本是回鹘人、黠戛斯人和喀喇刺人势力的交叉地带。各方人马在此拉锯来去,当地几个弱小部族苦不堪言。葛逻禄人世居于此,他们虽骁勇善战,奈何人数较少,颇受欺凌。这次沙漠行军,我折损了接近一万人手,但数万大军奇迹般走出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给我和白国大军带来了神话般的声威,天山各部看到了对抗几大强族的指望,纷纷闻风投靠,更有葛逻禄部族长奇阿率众来投。
我为示以倚重,对奇阿仍是坚昆、床古儿一般亲厚以待。为了避免坚昆等人多心,我自然不能再和奇阿结拜兄弟。和摩杰、坚昆等人一番计议之后,另外想了个办法。
白见翔的侍女莘宁之前嫁给了大将杨铁晟之弟杨铁臣,后来杨铁臣在西征途中病故,莘宁寡居度日。如今奇阿来投,我便代白铁绎封他为骠骑将军,并认了莘宁为妹子,将她嫁给奇阿为妻。奇阿之前虽有来自西喀喇刺王庭的妻子,为了表示忠心,把原配降为小妻,郑重迎娶莘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