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反复想过的诱敌自保之计,如今只能坚信这个策略正确。
汗水凝结在眉梢,我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毫不犹豫继续带队缓步前进。
噗嗤嗤一声细响,空中有颗碎石落下,埋伏即将发动了!我的心弦崩到最紧。
东喀喇刺人竟然猜到了我在军中的位置?如今我正好身在谷中狭窄处,埋伏却要发动,难道……
我装成毫无觉察,慢腾腾继续催马前行,却悄悄握紧了金刀。这黄金弯月刀有劈裂金石之力,如今我只有靠着它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骚动惊呼声,这惊奇如此明显,竟然止住了东喀喇刺人煞气腾腾的伏击。
我心头一动,料想定然起了非常变故,转身一看,却见远方的谷口方向正自摇摇摆摆走入一队人马,铠甲鲜明,为首一人玄衣铁甲,远远只觉俊美沉静,大有帝王之气。他身后却是王旗招展,竟然是白国帝室仪仗。
我老远地恍惚一看,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不禁心下一阵疑惑。
忽然明白过来,这……难道是坚昆他们想出的诱敌分兵之计吗?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个王者之气十足的青年,乍看还真像白国皇帝随军而至一般。这招也太管用了!我心中对坚昆的感怀不禁又多一分。
东喀喇刺人既然凝兵不发,我决计不能错过这天赐良机,当下装作漫不在意,对那王者打扮的俊秀男子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又打马前行,很快出了星星岭和明月岭之间最狭窄的百丈谷底。
百忙中装作不在意回头一看,那王族模样的青年不慌不忙带队前行,正好到了两山之间最窄之处。他见我走脱,忽然微微一笑,笑容竟然清丽不可方物,隔了老远也有惊神动鬼般的艳色。
我看着这熟悉无比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心头炸裂般剧痛,怒吼一声:“不!”
是白见翔!竟然是白见翔女扮男装!苍天啊!
身后士兵们惊叫着想阻拦我,我却已风速狂飙而出。
可是晚了,半空中响起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小山般巨大的石头从两侧高山轰然而下,东喀喇刺人的埋伏猛然发动!
我的翔我的翔我的翔!
猛然冒出的热泪与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哀嚎,奋力踢着战马,逼得马速冲到极限,耳边风声响彻雷霆。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不断有士兵被砸中,哀嚎倒地。泥土味和血腥味弥漫开来。
还有七十丈!
白见翔的骑术竟然比我预计的了得,驱策着大青马,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致命危机。
四十丈!
我冷汗直流,大叫:“翔!小心!我来接应你!”她百忙中看了我一眼,猛力摇手,示意我快些退去,我哪里肯,仍然提马疾冲,身边滚石和擂木不住滚落。半空中响彻东喀喇刺人猖狂的大笑。
二十丈!
不知道那是瞬间还是永恒,眼前万物萧杀,乾坤失色,莽莽滚石和毁天灭地般的巨响声中,我只看到她。我要救她,天可怜见,我要救她!
忽然,一团滚石砸在她马后,大青马哀鸣一声,倒地不起。白见翔一下子摔了出去,伏在地上惨然摇摇头,忽然抬起脸,对我灿然一笑。
那样温柔如春风阳光的笑容啊!
——她旁边的山壁,正有一堵巨石轰隆隆滚落。
我的心脏猛然一拧,痛到难忍,嘶哑地哭嚎出声:“躲啊,起来啊,求你!”
骏马被我勒得出血,马速如一道长风直冲无前,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救她!
她听到我颤抖的嚎叫,茫然笑笑,吃力地在地上拖动身子略略一挣。
巨石轰然而下。
几乎与此同时,我终于冲到她身边,奋力一捞,抓起她一只胳膊腾空而起,巨石和她擦肩而过。
一声闷哼,她激烈颤抖一下,我心下一惊,颤声说:“翔。”
她轻轻一叹,自言自语似的说:“默儿,我的默儿,你不该来……”
我猛然发现她眼神有些涣散,一定是受伤不轻。危机中顾不上细想,抢了白见翔就勒马回冲。白见翔无力地躺在我怀中,我摸到一手湿漉漉,知道是她流出的鲜血,顿时心下一阵刀绞般难过。
不,不,我必须镇定,带她杀出一条血路。
两侧山林的埋伏者鼓噪起来:“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我竟然听到了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那是东关亲王宗冕!果然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老对手联络了东喀喇刺人对付我。
就在这时,两边山地金鼓大作,却是坚昆的人已经赶到,占据高点冲刷而下,发动反伏击!
将士们精神大振,鼓噪着纷纷回马合击。
“宗冕,还敢猖狂,定不饶你性命!”我把白见翔护在怀中,挥刀大喝,策马以迂回之姿,领头侧冲而上,直奔宗冕埋伏的星星岭高地。身后两侧士兵合围,纷纷冲向高地。
宗冕大惊,指挥士兵不断砸下滚石擂木,却被我跃马避开。他们最重要的一波攻击用在白见翔的王旗队伍,此刻的滚石便大不如前。宗冕眼看挡不住我的冲势,猛地亲自出手,推动山上屹立的一堵巨石,轰隆隆砸下!
我眼看这石头来得又大又急,决计躲避不开,大吼一声,提马飞纵而起,骏马堪堪踏在大石边缘,再借力奋力一腾,身在半空,宗冕的巨石又到,我霹雳般一声呼喝,运刀奋力劈出,就听一声巨响,山石崩摧,竟然硬生生被我一砍为二!
“也吃我一刀!”怒向心头,我对准宗冕方向,运足平生之力,一刀掷出!
黄金弯月刀带着摄人魂魄的烈金光芒,冲天而起,就见一道金红划过山间,割下一串人头,金光陡然一转,飞泻而下。
我纵马而前,堪堪接住黄金弯月刀,却见刀上兀自镶嵌着一截冠缨,正是宗冕喜好的装饰。可惜只中冠缨,没能取他性命。
军中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伴着东喀喇刺人颤抖的叹息。风中他们在敬畏地低语,他真的是神,他是这个戈壁的神——
宗冕眼看大势已去,大喝一声,猛地一打马,骏马腾空而起。那是一匹神骏的东关纯血宝马,马力强劲之极,竟然硬生生穿过一处断崖,飞冲而下,稳稳停到对面矮丘。
众人见他骑术如此了得,都是一愣。
宗冕逃出性命,朗声一笑:“好个赵默,果然了得!后会有期!”一打马,竟然撇下陷入围剿的东喀喇刺人,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我盯了他一眼,正想挽弓追杀,怀中白见翔抽搐了一下。
我心下一惊,低头看她,却见她唇色惨白,面目竟是一派死气。
“翔!”心头激痛,再也顾不得宗冕,我小心翼翼搂着她。她的身体在失血发抖,我的心也随之绞成一团,厉声道:“快找摩杰过来!”
风沙漫漫,我眼前一片模糊,小心拥抱着怀中昏昏沉沉的女子,猛然抬头,冲着军队嘶声大吼:“杀!杀光东喀喇刺人!”
星星明月岭的夹击就此变成一场屠杀式的歼灭战。
我抱着白见翔,不便亲自杀敌,便流水价下令,前后调度、指挥全军围剿东喀喇刺人。换了平时我大概不至于赶尽杀绝,但今日……
眼前敌人越来越少,我看到的只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可摩杰呢?怎么还没来?再这样下去,白见翔要死了。
焦虑令我有些发狂。
白见翔恍恍惚惚摸了摸我的面颊:“怎么湿漉漉的,默儿,不要难过。”
“翔,翔!”我慌乱痛苦,只会叫她名字,想摸摸她,却又怕她更痛,十分不敢。猛然嘶声大叫:“摩杰呢,摩杰?”
白见翔睁大双目,眼中却毫无神采,轻咳一声,嘴角冒出血沫,对我轻笑:“为我哭了吗?”
我慌乱地点点头,不晓得怎么说。
她又笑笑:“我好喜欢。”
我哽咽着求她:“别说了,翔,翔啊!”
“我好喜欢你,你不是好人,可我喜欢了你啊,可怎么办?”崇文公主温柔的手擦过我的眼角,神志恍惚,却一脸幸福平静,语气轻柔得犹如梦呓:“默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我含泪用力点头:“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很想说,我也喜欢你啊,那么喜欢,你都不明白。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已经太久习惯于她冰冷的态度,习惯于忍耐,忘记怎么表白了。
“我明白的。”她笑容璀璨,犹如清晨雨后清澈的阳光,迷迷糊糊地答:“天真黑啊,可我很欢喜。”
真奇怪,我并没有说出来的话,她却活像感应到了。我居然有些羞窘,随即点头。
忽然觉得不对劲,她怎么说胡话了,明明青天白日的却说天真黑,难道伤迷糊了?
我猛然发现,她口气温柔,抚摩着我,眼神却是涣散的。她,莫非看不见?
这一战,我们留下了五千东喀喇刺人的尸体,自己却折损不多,主要是白见翔用于诱敌的王旗部队死伤惨重,折了几百弟兄。这是我带军西征以来最显赫的一次胜利,我甚至看到生死之门正在逆转,东喀喇刺的国门已经被我硬生生砸开。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白见翔的肩骨受了重伤,后脑也伤得不轻,并且不知为何,几乎失明。摩杰赶来做了一些处理,但她看起来起色不大。
摩杰说,白见翔被石头砸到后脑,脑子里面大约有血块堵着,所以看不见了。除非皇父阿罗诃垂怜,她今后都这样子。
我不信什么天神。如果这世上真有天神,那一定是我,我才是奉迎天命而来,将要主宰这戈壁沙漠的人。可我竟然救不了白见翔。这令我十分痛苦。
摩杰的药水对她似乎毫无作用,她还是有些痉挛,有时候昏昏沉沉叫着我的名字。我竟然帮不了她,只能把她紧紧搂在怀中,徒劳地命令摩杰快想办法。可摩杰只是慌乱地摇头擦汗。
另一方面,虽然打败了东喀喇刺人,我们仍然得面对这个天威莫测的浩瀚沙漠。自古以来,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失败,进而全军覆没的例子实在太多。向导说当地天气变幻莫测,一旦遇到沙尘暴势必全灭,而我们部队的粮草和水都十分有限,我再是牵挂白见翔的病情,也不敢丝毫停留,毫不犹豫下令大军开拔。
马背上,白见翔在我怀中迷迷糊糊发抖,我猜她一定很痛,心中一阵难过。不晓得是不是马蹄颠簸震动到她的伤口,但这次行军牵挂着几万大军的性命,我停不下来,只能尽量小心抱稳她,柔声安慰昏迷中仍然痛苦不堪的妻子。
“默儿,默儿。”她痛得格格颤抖,迷糊着低声唤我。
“我在这里,翔,我在。”我不住回答她。
她好像安心了一些,喃喃道:“你是三军之主啊,默儿,别哭。”
我楞了楞,这才发现,不知道怎么的,她脸上湿漉漉的,难道是我哭了?我本来以为男人大丈夫,这辈子从不落泪,想不到……
有些尴尬,我勉强一笑:“谁说的,下雨了。”
她微笑,神志居然清醒了一些,自语似的说:“骗人,沙漠还下雨……”
我干咳两声,勉强扯开话题:“你冷不冷?要不要多裹个披风?”
“我喜欢你为我哭。”她却不肯放过我,还是笑着,很高兴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多哭一会,不要忘记我。”
我闷了良久,喝斥:“胡说,胡说,你会活下去!”
她无声微笑,紧紧握着我的手,似乎又慢慢陷入昏沉。
我想她大概很累,小心搂着她,想让她好生睡一会。
旁边一直打马紧跟的摩杰忽然对我低声说:“继续和公主说话。否则小心她一睡不醒!”
我心下一寒,连忙点头,对白见翔道:“翔,别睡着了。陪我说话。”
她还是昏昏沉沉的样子,却十分听话地点头,说:“好。”
我却一下子想不到该说什么,心里千头万绪堵着,欢喜痛苦忧煎烦躁,一时间混乱不堪,半天总算冒了一句:“翔……你今天太冒险,纵然要诱敌,不该是你出马。你信不过我的本事吗?”
“信得过。”她说。
“那怎么……”
“我不想你受伤。”她简单地解释,皱了皱眉:“困了,以后说。”
我心头一暖,被这句平淡的话堵得无言以对,忧煎愧疚迷茫欢喜半天,颤抖着低下身子,握紧她双手。
“翔,翔。”我柔声喊着她的名字,唯恐她睡去,可她的眼皮慢慢阖上,嘴角笑意淡去。
我一阵心惊肉跳,嘶声说:“翔!别睡!不要抛下我!”这话出口,自己才惊觉口气痛楚难当。
我不能没有她,老天垂怜,我不能……
她被我惊醒,吃力地说:“嗯。”可随即又陷入昏沉。
摩杰无奈,只好要我护好她,不能让她体温过低。白见翔后来发起高烧,有时候断断续续说着胡话,翻来覆去,不是叫着我的名字,就是白国。
大约在她心中,这是一般重要的两回事情,可叹我之前竟然不能明白她的心。
我心如刀搅,勉强为她擦着汗,喂她喝水。可她一直没有再清醒过来。
“哥哥?”她喘息着忽然说,吃力地伸出手,似乎在寻找虚空中兄长的影子。
我心下一跳,这是白见翔第一次提到那个我久不愿回忆的人,白铁绎,皇帝陛下。
“翔,他在小固城,不在这里。你别太劳神。”我柔声说,轻轻把她的手拢回毛毯。
她只是摇头,忽然抓紧我的手,嘶声说:“哥哥,我对不起你。”
我苦笑,她实在太对得起白铁绎,甚至为了他打算死守白国,不惜夫妻反目。都这样了,还说对不起他,白见翔也太痴了。
可她还是说:“我对不起你……原谅我。”
我被某种奇异的心事磨折着,忍不住试探道:“你为何对不起我?”
“当初那个命硬克夫的谣言,是我下令传播的。”
我听得一震,再也没料到白见翔迷糊中说出这难以想象的往事。
原来,她被传命硬克夫,以致于被武德皇太后忌惮,不能进位中宫母仪天下,竟然是她自己的意思?
可笑武德后为了这句命硬克夫,还故意遗命要崇文公主下嫁于我,想不到这却只是一句有心而为的谣言。白见翔……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我看着妻子美丽惨白的面容,某种不敢想的猜测渐渐清晰,咬牙问出来。
她迷迷糊糊地说:“我,我知道你的心事,可我,可我——”
“可你怎么?你,你是为了嫁给赵默,故意这样吗?”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了,连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她不答,轻轻一叹,又说:“对不起,哥哥。”
果然如此。竟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