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念她,但我不想再看到她那样冰冷无情的目光,太痛苦和伤人。所以,还是现在这么最好。
回鹘王将我军迎进城去,大宴数日,临行之时,又送大量的驼马羊只,愿为附庸国。
这次讹诈得到完美的成功。
但回鹘人也提醒我,沿着回鹘道去东喀喇刺,虽然是唐代以降著名的商路,中间要经过险恶无比的大沙漠和白骨红血滩,路途凶险,古来路死者无数。
我感谢了回鹘人的好意,但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诸将,免得动摇军心,下令备足水草,继续行军。
方逸柳是个明白人,虽然没听到回鹘人说什么,闯营屏退左右,直接问我:“古书说白骨红血滩凶险绝伦,过者十不存一,大军行过往往损兵折将一败涂地。元帅不肯对士兵明示此事,连对我和公主也都瞒着,是打算强行通过沙漠天险吗?”
我见他如此机敏,颇觉佩服。方逸柳是我借重的大将,自然不好再推诿,于是承认:“对。”
方逸柳吸口寒气,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盯了我一会又问:“元帅不怕东喀喇刺人在沙漠设下埋伏?我们不熟悉当地情况,天时地利都不占,恐怕会吃大亏。”
我沉吟回答:“这的确是个问题,可我军一旦后退必定士气大跌,那是一条死路。不管白骨红血滩再凶险,也得强行通过。”
方逸柳冷笑一声,反问:“强行通过?如果全军覆没呢?白国的希望,岂不是没有了——”
他很少这么声色峻厉,这次如此情切,显然对我的决定担心到了极处。
我估摸再说下去只怕和方逸柳要出龌龊,他的考虑也确有道理,但要我不过沙漠,不降伏东喀喇刺,那也不成。一时沉吟徘徊,久久不答。
方逸柳牢牢盯着我,额头慢慢冒出汗珠。
就在这时,外面帘子一声轻响,士兵大声报:“公主到。”却是白见翔来了。
她看到方逸柳,淡淡一笑:“看来方先生与我见识相同。”
方逸柳对她施礼,苦笑一声,做了个眼色。他也清楚,如今白见翔对我的影响力不如之前,大概还是抱着一些希望。
白见翔点点头,秋水般双目凝视着我,似笑非笑道:“默儿,你……是铁了心要瞒着所有人,把大军带入最凶险的大沙漠吗?”
我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只觉里面一片冰冷淡漠之意,也觉得心寒,淡淡答道:“那是最有效的路线。我想过很久了,穿过大沙漠,我们西进天山北麓,很快就可以到达叶密立城。那里地势绝好,不逊于小固城,一旦拿下来,适合我们立足基业。”
白见翔定定看了我半天,说:“好,好,赵元帅……你果然不是当初的默儿了。”
我心头一阵刺痛,勉强平静回答:“这是为白国长久计较,不能不兵行诡道。”
白见翔幽幽道:“如果全军覆没,白国灭国之危,只怕更近。”
这口气和方逸柳差不多,我看着他们交换眼色,那是一种共同对抗强梁的意思,忽然明白过来:大概他们之前就商量过,这时候一个说不下来,另一个才现身继续说服我。
竟然这样,我的妻子和挚友商量如此反对我……我忽然就有些心灰意懒,极度的痛苦疲惫和失意让我不能成言。
也许我是最不得人心的战将和丈夫,竟然被属下和妻子集体反对我的决定。方逸柳是最明白我的人,白见翔是我最爱的人,可他们都这样说。我还算什么呢。
“那么,公主和方将军的意思呢?”也许是太心寒的缘故,我额头发痛,眼前看出去也有些昏花,疲倦地问。
方逸柳道:“东喀喇刺去国千里,还有西喀喇刺国,循天山北路可达。东西喀喇刺国向来不睦,而且西喀喇刺王颇有雄心,不像东喀喇刺王昏庸无能,若我军分兵去联络西喀喇刺成功,和对方结盟,再加上正面攻打东喀喇刺的人,双面夹击,岂不甚好?再者,就算正面部队失利,去西喀喇刺那部分军队总可以保存下来,不至于全军覆没。”
我沉默良久,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计策。但听说西喀喇刺王马合木野心不小,又和极西的塞尔柱突厥颇有交好。他就算要找人结盟,只怕也是和塞尔柱突厥,而不是我赵默这样万里长途奔袭的弱师。方逸柳这如意算盘未必能成。
正在思虑,白见翔低声道:“方将军的意思,也是我和坚昆、床古儿、呼尔纳等人的意思。”
我心下剧震,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她说:“你和他们谈了?”
让众将知道我瞒着他们军情,强行带大军通过白骨红血滩,势必将帅离心,此后我在军中还有何威望可言?白见翔是我妻子,她竟然如此作为,置我于何地!
白见翔被我痛苦的眼神逼得微微垂下眼皮,良久缓缓道:“我不能让白国最后一支铁军毁在你我之手。”
我眼前发黑,大口大口吸气,摇摇晃晃好一会,总算压下几欲炸开的满腔心血。
方逸柳连忙打圆场:“元帅,公主对你之心可鉴天日,怎么会对不起元帅呢。她并没有提回鹘人对你说了什么,只是派当地一个人找了坚昆,他们都担心元帅不知道此节,延误大事,所以……”
好,好一出手法圆转如意的逼宫。
我知道白见翔有方略有胆魄,却想不到她有朝一日用在我身上。
如果我还不答应她所请,她自然会对王吉刺、白鞑靼等族人揭穿,我早就知道白骨红血滩的凶险。今日,其实我已经没有选择余地。
我盯了白见翔一会,扯动嘴角笑笑:“好,好。”
揉揉额角,我平静地下令:“既然这样,分兵两路。方逸柳,你带一万人马绕行阿拉泰山,去西喀喇刺汗国联络马合木王。公主随我横穿大沙漠,正面攻打东喀喇刺汗国。”
白见翔和方逸柳对东喀喇刺人和白骨红血滩如此忌惮,我虽然恼怒他们的背叛,也不得不郑重考虑横穿大沙漠的困难。
方逸柳说:“不如开诚布公和各位将领商议此事。反正现在兵分两路,如果害怕穿越大沙漠的人,可以选择跟我去西喀喇刺。”
他见我神色不豫,又补了一句:“分兵其实反倒有利于行军,免得随行者的恐惧影响士气。”
我咬牙笑笑:“说得好。就如你意思。”于是召集坚昆等人商议横穿沙漠之事。坚昆之前就听白见翔的人说过此中凶险,再听我提起,并不意外,抚须沉吟:“白骨红血滩险要无比,老人家传说两侧山脉都是魔鬼的血化成的,藏着妖魔之力。这话未必可信,但两侧高山夹着一片光秃秃的石滩,如果山上有埋伏,我们是很难抵挡。”
我说:“那么坚昆大哥是打算跟随方将军去西喀喇刺,还是随我们强闯大沙漠?”
坚昆明亮锐利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心头一凛,忽然疑心他看出了我对方逸柳的不快。王吉刺部族长随即微笑了,用力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是结义金兰的兄弟,我自然随你闯沙漠。”
我一愣,看着他温暖的目光,一时间不能成言,之前对坚昆的利用防范之心,悄然化为冰雪。
坚昆拍拍我肩膀,笑道:“赵默兄弟,你是海内罕见的英雄,只要挺过这一关,早晚东西喀喇刺汗国都是你的天下。咱们王吉刺部,会追随你到底的。”
想不到最困难的时候,是坚昆肯站出来追随我。谁对我怎么着,我就算不说,心里明白的,日后自然百倍以报。
我不觉轻叹一声:“坚昆大哥,你——”
坚昆道:“不过,我们这一去凶险甚大,我也不敢让大伙儿都跟着,免得有灭族之危。不如这样,床古儿随着我们一起闯大沙漠,呼尔纳护着方将军一起去西喀喇刺。”
坚昆这安排是很不错的。呼尔纳的妻子是西喀喇刺马合木王的亲戚,有他同行,或者方逸柳的大事更加顺利。我虽然觉得坚昆此举颇有骑墙派的意思,但他本人肯随我冒生死大险,我已经是感念之极。
呼尔纳听了兄长的安排,本来还有些不乐意,说:“怎么大家说好同生共死的,就撇下我一个?”方逸柳诚恳相邀,呼尔纳这才勉强同意。
白见翔却说:“坚昆大哥的意思自然甚好。不过,切莫大意,沙漠凶险,此事不能只凭勇力强闯。”
坚昆向来尊重这位睿智沉稳的崇文公主,纵然离开白国,对白见翔的敬意丝毫不减,躬身微笑一礼:“那公主意下如何?”
白见翔嘴角忽然浮现出凌厉的笑纹,低声道:“得有一队不怕死的人。”
坚昆会意,朗声说:“公主有甚么奇计要施展吗?”
我看着白见翔带着锐气的眼神,心里忽然一颤,明白了她可能的计划,低声说:“坚昆大哥,别听她的!”
白见翔一定是想派人装成我军主力,吸引埋伏在白骨红血滩两侧高山上的东喀喇刺兵力,再派人背后包抄上山,歼灭东喀喇刺人。
是好计策,可这一计摆明了要坚昆去死!我不能同意。
白见翔微微一笑:“那么换你去?”我疑心她的口气甚至是微带轻慢的。
“可以。”我一口答应。
这次换白见翔震惊地看着我,面色惨变,失声道:“你不能去。”
我淡淡说:“坚昆是我大哥,我不会让他冒这危险。”
坚昆一直听着我们的交谈,猛然明白了白见翔的意思,大声道:“不不,自然是我去。”
这高大爽朗的汉子涨红了脸,竟是又感动又不安,搓着大手,焦急反复地说着,我却不肯同意,末了说:“大哥别和我争了。小弟几次和东关人、喀喇刺人恶战,对付伏击战已经很有心得,换我去带队,反倒有活命的希望。”
见坚昆神色不豫,我又补充:“何况,带兵上山突袭东喀喇刺人后方,这凶险不亚于强闯白骨红血滩。大哥切莫大意。”
坚昆无奈,只得点头称是。
我无意中一侧头,看到白见翔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报以一笑。我是怎样一个人,你从没看对过,翔。
赵默若只是个奸险小人,岂能令三军用命,做到今日地步?大节方略,我自有分数。
于是我借了回鹘人的酒,为方逸柳一行人壮行。回鹘国王毕勒哥倒也是个爽快汉子,又砍翻了百头牛羊,盛意款待我军民上下酒足饭饱,这才洒泪作别。我们次日清晨出了西州城,就此兵分两路。
方逸柳等人取道天山北麓,出发在先,我要南下横穿沙漠,需带军压后。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逐渐拉长成天际一根细长的黑线,在莽莽戈壁中几乎分辨不出,我忽然一阵感慨。
面对天威莫测,纵然盖世英雄,也未必能顺遂如意。
我自称天命所在、神启之人,能战胜这壮丽荒凉的大戈壁大沙漠吗?
大戈壁上烈日苍莽,纵然在白日也有腾腾沙云,我极目眺望远处,却看不到那一片壮丽云霞之后的真实景色。
白见翔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那么,我们也启程吧。”她被我逼迫胁裹,一起进入这九死一生之地,居然态度平静得奇怪,无喜无悲,俨然满不在意。
我点点头,冲着她若有所思地微笑,直到她忍无可忍地垂下双目。我猛地马鞭用力一扬,笔直指向大沙漠:“大军出发!”
前方,是白骨红血滩,是命运对我的考验,我别无选择。
一声令下,三军响应如雷。战士们的滚滚马蹄伴着劲风和长刀,呼啸着冲向不可知的未来。
为了成功吸引东喀喇刺人的注意力,我效法前人之计,特意要士兵在马尾巴上捆了树枝,远远地看去自然是尘土飞扬,煞气冲天。就是千人小队,也能造出十万甲兵的声势。再要坚昆和床古儿带领着大部队用柔软的皮毛裹着马蹄,务求行动迅疾安静,火速包抄到白骨红血滩两翼的星星岭和明月岭。至于白见翔,我自然虽然一直死死扣着她,生死关头自然不能拖她一起,就交给坚昆随行了。
临别之时,坚昆大声说:“记住带上哥哥我送的黄金弯月刀,上面有上古天神的赐福,说是无坚不摧,神鬼辟易!让我们王吉刺部的护法金刀为赵兄弟立功吧!”
我这才明白当初坚昆漫不经意送给我的竟是如此重要的神物,不觉心头一暖,微微点头。
王吉刺族长豪情一笑,挥手而去。
我盯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影,忽然想到一个微妙的问题。坚昆那时候和我只不过一见投机,说不上多少感情,却相赠如此神物……
这位王吉刺族长,我的坚昆大哥,能够纵横草原始终不倒,那可不是只靠勇力。看来他一早认定我会是天命的天下之主,刻意结纳了。
坚昆对我的看重,未必出于兄弟感情,仍然令我感慨良多。我要好好把握草原各部对我的期许敬重,一旦有所失误,当初如何支持我的人,也可以转身支持别人。
想到这里,手上陡然一紧。
白见翔深静的眼睛幽幽扫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随即移开视线,策马启身。
我心中迷惘一闪而过,觉得她这么毫不犹豫的离去真个无情。
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拍了拍腰间金刀,猛地拔出来,在烈日下一挥,顿时流金璀璨,刀气如虹。
“驾!”我大喝,金刀在手,一骑当先冲出。一千将士紧紧跟随。我们身后,风尘漫漫腾空而起,犹如层层战云,压向远方艳红起伏的山峦。
白骨红血滩,一如其名,很远就可以看到两侧赤红山岳连到天际,中间一大片狰狞的乱石戈壁滩,在烈日下泛着惨白色,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石头,多少白骨。夹杂在石头中的红土,却又当真殷红如血。
纵然白日苍莽,空气中似乎有淡淡青烟流动,或者那是恒古凝结的杀气和怨气吧。
我军陡然勒马,凝兵不发,故意在白骨红血滩前踌躇了两个时辰,又让人轮流着在前面一会儿凝目眺望,一会儿策马徘徊。如此做戏良久,足足耗到黄昏时分,总算下令军队列成长长的单队,慢慢向着峡谷进发。
前锋探入十丈。
没有动静。
二十丈,依然没有动静。
五十丈!
半空中似乎传来隐约的窸窸窣窣声,是有滚石擂木即将发动吗?
我不知道是否能挡住这一波致命攻击,但我必须挡住。
诱敌,逃命,这就是胜利!
以长蛇之阵入谷,纵然敌军两侧埋伏发动,受敌面始终人数不多,难以伤及我军主力。再将帅不分,混以衣装,越发迷惑敌人。他们若想打蛇打七寸,就永远找不到谁才是首领,只能白白放我们过去。若胡乱一击,伤敌毕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