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书初译稿 No.8 译者:赵登峰
我带领大军走到沙漠边缘的时候,一身是血的坚昆率领王吉刺部赶上了我们。这一行人来的十分匆忙,一个个疲惫不堪,身上多少都带着伤。
坚昆才和东关人恶战过,形容如此困顿,情况一定不太好。
东关人害怕王吉刺部留着大戈壁上对他们不利,打算把他们一锅端。青托罗盖大会的时候,王吉刺部就在和东关人激战。看这样子,就算他们打退了宗冕,也起码损失了三成族人。坚昆不想被灭族,就不能再留在故乡了。
我见坚昆神色疲惫憔悴,连忙迎上去问:“坚昆大哥,伤势要紧不?我让摩杰为你看看?”
——西域人摩杰做了我的随军大夫,为不少人救治得当,现在已经是深得信任的医官。
坚昆脸上阴云沉沉,勉强说:“我不妨事,先救伤重的弟兄。”说着指了一下身后,远处随着尘沙出现一队人马,每匹马上都多捆了一个人,大约是受伤不能动弹的王吉刺骑士。
摩杰连忙带着几个助手查看伤员去了。我看到坚昆的一只胳膊血糊糊地,无力地垂在身边,奇异的是,刀口是诡异的弧形,明显不同于普通大刀的直线伤口。
我不禁心里微沉:竟然让骁勇无比的坚昆受了重伤,东关这次出动了什么人?
“东关大军是宗冕亲自出马吗?”我问。难道宗冕新学了什么奇门兵器……
坚昆说:“不是宗冕伤的。是个西域武士……据说是来自东喀喇刺王帐下,奉命出使东关,正好遇到两军恶战,他出手帮助宗冕。这人用的是弯刀,刀法奇特,杀了我不少族人。不过我还是干掉他报仇了。”
他冷冷一笑,眼中却带上了痛苦,大约想起了死在弯刀下的族人。
之前闲暇时候我也爱看地理志之类的闲书,知道白国以西还有东喀喇刺、西喀喇刺两大汗国,国土辽阔,水草丰美。在越过喀喇刺汗国的遥远西方,更有一个传说中的神秘帝国塞尔柱突厥,被奉为那一带的共主。从喀喇刺到塞尔柱突厥,那里的武士骁勇迅疾,马力天下罕见,擅使弯刀,武功迥异于中土,十分难对付。想不到东喀喇刺汗的使者会和东关宗冕联系上了,竟然连他们也觉得白国大势已去吗?
痛苦和难堪让我迷茫了一会,随即心起桀骜不服之意。
就算全天下人都当我白国是死了灭了,只要我赵默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挽回天下大势。
这次我西征一定会经过东喀喇刺王国,他们如果和东关人联手,我们腹背受敌,情况十分不妙。所以无论如何,我要让东喀喇刺对我低头,打开西行通道。
我安慰坚昆:“大哥别伤心,既然东喀喇刺王和东关勾搭,我们就打过去,还以颜色!”
坚昆沉默一会,缓缓点头:“好,先打东喀喇刺王。早晚有一天,我还要打回青托罗盖大草原。”
他取下佩刀,在自己额头上割了一条竖着的口子,敷着额头上的血,涂抹在身下的大地,跪下对着故国方向长声哀泣祈祷:“长生天保佑——”
我隐约知道他这个仪式的意思,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地压抑,去国离乡之事,对我对坚昆都是一样痛苦。
心头一动,我也模仿坚昆的动作,破额取血,一起下跪祈祷。
坚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继续祈祷完毕,他眼中波澜不定,沉默看了我半天,颤声说:“赵元帅,我只不过是个破落族长,哪里值得你许下如此郑重的复仇血誓?”
我心里知道这一步赌对了,诚挚地说:“我叫你坚昆大哥,你的仇便是我的仇。你起的血誓,我也起。”
王吉刺部的族长茫然看了我一会,我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眼圈红了红。忽然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粘了一手的血,然后涂在我的额头上。这是王吉刺部最郑重的宣誓,意味着王吉刺族长把忠诚和信任交给我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说:“坚昆大哥,何至于如此大礼?”
他坚持说:“元帅,你肯带我等报仇,就是我王吉刺部最大的恩人。今后,坚昆此生永远追随你。”倒头就拜。
我敬他是个难得的大漠豪杰,连忙托住他。一用力,坚昆便拜不下去。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大约没想到我的臂力竟然能和他相当。
我说:“坚昆大哥切莫如此,大哥是草原上不世出的英雄,纵然一战失利,不改豪雄本色。小弟能有幸与大哥共创大事,已经是欢喜之极。你我难得有缘,今后,就如兄弟一般相待吧。大哥在上,请受小弟赵默一拜!”说着反向他拜倒。
坚昆大惊,还待推辞,我忙说:“大哥如此豪爽人物,怎么今日倒不爽利了?”
坚昆被我一激不好再推,于是点头一笑:“能有赵元帅做我兄弟,那是我坚昆的福气。”
我是三军统帅,这一拜倒,众人纷纷变色。坚昆在军中的地位就此座实。本来神色惨淡的王吉刺诸将,见状也勉强带出笑容,精神振作不少。
呼尔纳见了十分喜欢,大笑道:“赵元帅,恭喜你和我大哥义结金兰,话说我和大哥,还有床古儿兄弟三人,本来就拜了把子,如今你和我的拜把子又拜了把子,咱们可算什么?”
他是个直爽人,一高兴什么都要说,我听得一乐,大笑回答:“那我们自然也是拜把子。”
众人哄笑起来,呼尔纳却很是认真,抓着我的手说:“那好,我可叫你赵兄弟了。”
“这个自然!呼尔纳兄长!”一转身,我拖上了一边看热闹的床古儿,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咱们索性一起拜把子了。”
床古儿一愣,大笑道:“如此甚好。”
能一口气让草原三大部落归心,对我是求之不得之事。于是四人一起对天发誓,就此义结金兰。
三个头磕下去,我心里的雄心隐隐澎湃。
这次率众西征,我一半仗着战功余威,一半仗着口才,要说实力其实还颇有问题。有些小部落也是貌恭而不心服,存着见风使舵的心思。哪怕我打了一次败仗,他们势必抛弃我。我能得到王吉刺部和白鞑靼部的支持,就能影响到之前有所犹豫的其余部落,对西征大计大有好处。
正自心神飞扬,忽然听到渺渺一声叹息。
是她。被我捆在马背上带走的白见翔,已经醒来了。
我心中莫名一颤,忽然觉得窘迫。
无论我做了什么事情,我的心思都瞒不过她的。她这么叹气,是不是又对我不以为然了。高傲尊贵的崇文公主,大概看不上我连结拜也要作为手段利用吧。可惜我别无选择。
静静抬眼,看向白见翔。她正好也凝视着我。视线一对,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竟然不肯正眼看我一眼了么?她,把我当作了什么人?
我心头微微发涩,随即冷冷压下这种软弱的情绪,转头凝视西方。
那里雪山皑皑,在夕阳下光芒如金,无限光明辉煌,把一切阴云都变成璀璨的剪影。我想,那才是我宿命的旅途与征程。
事后,白见翔没有对我有任何讥刺言语,也没有责问我强行把她捆到西征大军之事。
她只不过更加沉默,安静淡漠的目光,我竟然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夜深人静时分,我们一起躺在营帐中,我斟酌良久还是说:“我们是夫妻,不该分开,所以我怎么也要带上你。也望你明白。”
她悄没声笑了笑,简单地说:“我明白。”
这话太轻易,就显得不甚真实。我无奈,勉强又说:“在怪我白天的事情吗?”
白见翔摇摇头,翻身把头靠在我胸膛,低声说:“其实我是欢喜的。你真不是以前的赵默了,我不用担心……担心你被人害,被人骗……”
这话怎么听也不妥,倒像说我现在很能骗人害人似的。我有些气苦,沉吟着看她,可夜色太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这个秀丽的轮廓,永远喜怒不形于色,我能指望什么呢。
罢了,罢了。
“睡吧。”我最后只能说。
她却似乎没有睡意,伏在我身上,眼睛睁着,睫毛颤抖着轻轻刷过我胳膊。我忽然惊觉,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大概她在悄没声叹息。
心里狠狠揉了几下,我说:“何苦来。”
她一惊,撑不住似的,轻轻叹息出声。“可是,我还是喜欢之前那个默儿。他不是你这样的。”
我只好干笑两声,又说:“睡吧。”
白见翔摇头:“不,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然后,作为交换,你得同意我离开。”
我想不到这时候她还在打离开的主意,心寒已极,慢慢说:“是么?不知道什么礼物值得起我的公主?”
她凑在我耳边轻声说:“如果是……东喀喇刺汗国呢?”
我一惊。东喀喇刺汗国?他们帮着宗冕攻打我的盟友,是西征的第一个绊脚石,我早就想动手驯服他们。若能夺国自立,日后就是我最好的基石。不过东喀喇刺国力不弱,我手里这点乌合之众要扫荡东喀喇刺还是颇有不足,除非白见翔另有奇计。
她要说什么?
一想到东喀喇刺,我有些兴奋,静静出神良久。
白见翔轻轻一笑:“果然动心了吧。”她声音很奇怪,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失望,竟然轻微哽咽着。
我只装作听不出她的意思,反问:“你有什么奇计?”
白见翔说:“他们信教的。你要打下东喀喇刺,先得令他们相信你是天命的神。”
这话有点意思,她是想建议我不战而屈人之兵吗?我真能办到?
这下轮到我有些睡不着了,无数心思活络起来,对她微微一笑:“谢谢娘子大人献计。”
她只说:“记住你的诺言,攻下东喀喇刺,你要放我走。”
我嘿嘿地笑:“我没答应放人啊,娘子大人,这不是你自己要献计么?”
她大概没想到我居然逆拂她的意思,如此调笑耍弄,一时气结无语。我感觉到她身子在轻轻发抖,翻身睡在一边。
一发狠,我把她一把拥入怀抱,切齿而笑:“你就别打这主意了,今生今世,决不可能!”
那天和白见翔夜话之后,我们再没有一句交谈。我甚至觉得,白见翔对我已经毫不在意。
管她的,我也习惯了。我有些阴郁地对自己说。
另一方面,我们的神之计划并没有顺利实施,东关人倒是联合了东喀喇刺王的游击军,抢先埋伏在阿拉泰山山口一个冰达坂,打算把我们打个措手不及。我虽然及时识破埋伏,令鲁曾铩羽而去,还是折损了几百人手。
奇怪的是,纽录并没有出现。
我一想到她,心中不免惆怅。只是,行军中我不能让软弱的情绪占据心神,很快我就把对纽录的一切回忆压了下去。
这次受挫,对士气的影响大于实际损失。可我孤军万里征讨西域,最要紧的就是士气,无论如果松懈不得。东关人的朋友必定是我的敌人,这次的事情促使我下了决心要做平东喀喇刺王国。
我想起摩杰来自西域,应该对东喀喇刺有所了解,召他来商议了一番,又把白见翔所说的意思给摩杰讲了。
摩杰向来尊崇我,可一听到天命之神的说法,忍不住大惊而起。
“元帅,你,你想自己制造一个天神的传说?”胡人医生拼命画着十字,发抖着问我,明显被我的想法惊骇到了。
我平静地纠正他:“不是天神的传说,我要让他们明白,我就是天神、降临东喀喇刺的神,我就是天命。摩杰,怎么才能做到?”
摩杰总算画完他的十字,苍白着脸对着我:“可是,我们景教徒的神只有一个,那是主,是万能的皇父阿罗诃。”
我就说:“你讲过,东喀喇刺人不是景教徒.”
摩杰脸色越发青白不定:“元帅,他们的世界只有唯一大神,那就是真主。你,你还是别打这主意了——”
我笑着说:“那么,就说我是各教诸神在人间的化身吧。对于景教徒,我是皇父阿罗诃的使者。对于东喀喇刺人,我便是真主神迹所化。”
摩杰大惊,不住磕头。不一会就额头出血。
我一把将他托起来,笑问:“摩杰兄,你这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呢?”
摩杰颤抖着说:“元帅,可我们景教徒不说谎的。真主没有这样的神迹。”
我哼了一声,心想那好吧就我一个人说谎,装成听不懂他言下意思,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神的使者?结义西征之事,难道不是天神的旨意要我庇护万千百姓?摩杰,我们甚至可以新提出一种宗教,抵消东喀喇刺对国民的控制。这个——就叫它摩杰教吧!我做了摩杰教的天神,你就做第一任教主。”
砰地一声轻响,却是白见翔正好进来,听到我这番亵渎神明的骇人言论,一下子失手打碎了一个茶杯。眼神惊骇迷惘,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便对着她微笑:“我的神妻,这主意如何?”
她干巴巴地说:“好。”随即垂下眼帘,不肯让我看清眼底波澜。
白见翔,你就装作不认识我,一点不在意我吧。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我对着自己冷冷微笑。
摩杰虽然对我的计划充满恐惧不安,还是照办了。
他编制了歌谣,唱颂即将降临天山南北草原和大漠的天神。
“雄鹰眷恋的草原,
神明垂青的天堂。
百战百胜的神使即将降临,
是为福音。
总有一天,
神启的光辉,
照亮清澈的湖水,
接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
虔诚信徒欢喜匍匐,
是为相迎。”
这歌词是摩杰想出来的,大约是西域风气,和中土诗歌全然无法相比,被白见翔评价为十分不通,却被我好生夸了一番。不管写的怎么样,他肯为我想这样的歌谣,已经是归心顺服的表现。歌词简单一点,也好传唱。
我们给当地孩子奶酪和银币,要他们传唱神启的歌。
这效果虽然一时半会不明显,我相信随着战事逐渐推进,会有些好处。
歌声渺渺,风烟苍莽,我的战马和长刀,和神话似的战斗传说一起,闪电般来到西州回鹘城下。
因为兵革颇盛,我只略加威慑就获取了西州回鹘国王毕勒哥同意借道行军的要求。其实,给回鹘国王写信要求借道之时,我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所以他答应得十分痛快。
这次近乎讹诈要挟的借道要求,又让白见翔看我的眼色轻淡了几分,但我已经横下心不理会她的意见。
大约是太痛苦的缘故,我甚至觉得,少想一下白见翔的想法,我反倒日子好过一些。就这样,我甚至习惯了和她分营而睡。平时能够不见面,那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