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远远一人朗声应答:“铁彦,你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白见翔惊呼一声:“皇兄!你……你没有死!”眼中划过一道流星般的光焰,一下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冲向来人!我最惊骇的猜测一下子变成了现实,顿时愣在当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一身都是烂泥和尘土,衣衫褴褛,面色被烈日和风沙熏得黝黑憔悴,可白铁绎的天子之姿还是威严挺拔。他就这么大步而入。几个举止精悍的男子跟在他身后,想必是这次护卫他逃过大难的高手。
我心里犹如狂风掠过,惊愕、狂喜、危机感都一涌而上,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盯着白铁绎黝黑的脸,有些迷茫,而他峻厉的目光也正自兀鹰般审视着我。
我们默默对视一会,正好白见翔冲过去,白铁绎一伸手,便把崇文公主纤细的身子紧紧搂入怀中,微微一笑:“是啊,妹妹,我活出来了。”
“陛……陛下?”
“真的是陛下……”
“天啊!陛下,陛下还活着!”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惊呼出声,狂喜的风暴陡然席卷了整个朝堂,一直沉默的满朝文武陡然沸腾一般拥了上去!
白铁彦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胡说八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冒充先帝,来人,把他拖下去,就地正法——”
“嗯?”白铁绎眼睛微微一眯,不怒自威,白铁彦被他看得微微打了个寒战。
白铁绎冷冷一笑:“铁彦,想不到你我兄弟见面,你第一句话就是如此对待为兄。”
白见翔轻叹一声:“这……这真的是我皇兄,是皇帝陛下……”
白铁彦见她也这么说,脸色越发惨白,又一个个厉声喝问满堂文武,下令要侍卫把白铁绎拖下去,可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也是他自作孽,才对群臣玩了一招整编军队的权术,弄得众人寒心不已。危急关头,竟然无人肯出头效命。
白铁绎冷冷看着他,仍然没有什么表示,态度的威严峻厉却远非白铁彦所能比得。谁是真命天子,那真是一看就知道。
白铁彦一咬牙,忽然对我大声说:“赵太师,你夫妻二人拥立我称帝,难道还不明白先皇生死?这人分明是个骗子!赵太师——”
我一阵头痛,眼前之人不折不扣就是白铁绎。他只带了几个随身侍从,势力单薄,实在要拿下他也不是难事。但他是我发誓效忠的皇帝啊!可我却以为他已经殉国,择立了白铁彦。这时候我的态度,实在尴尬无比,却要我如何开口?
以陛下的严厉性情,事后只怕不会放过我们。但我怎么能昧着良心做事?
一咬牙,我艰难地开口:“微臣赵默,见过皇帝陛下。”此话却是我对白铁绎说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他眼中闪耀过一道胜利的锐光。
此言一出,白铁彦算是大势已去。群臣纷纷对着白铁绎下跪,山呼万岁。
白铁彦面色煞白,无可奈何之下,也对白铁绎下跪请罪。
白铁绎嘴角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铁彦,你不是要把寡人拖下去杀了吗?好一个弟弟,就如此……如此对待兄长么?呵呵……朕便是有心饶了你,天理国法也容你不得!”
白铁彦一头都是冷汗,不住叩首,忽然对我颤声大叫:“赵默!你,你害了我!”
我头痛欲裂,只觉老天实在把我作弄得彻底,无奈之下,上前请罪:“陛下,择立之事,是我误以为陛下已经殉国,只恐东关一举覆灭我国,所以强行拥立齐王继位。罪在赵默一人——”
白铁绎微一挥手:“你且别着急,朕一个一个处置。”忽然脸色一寒,沉声说:“来人,把齐王拖下去,就地正法!”
这番话,和白铁彦说得竟是一模一样。我一阵心惊,白铁彦虽然凉薄无德,毕竟没能奈何白铁绎,论来罪不至死。白铁绎如此斩杀堂弟,岂不是成了我害死齐王?
当下抢上一步,沉声恳请:“陛下!此事是我失察之错,罪不在齐王,还请陛下看在国运艰难,不宜损伤宗室,宽宏处置。”
白见翔面色微变,也上前柔声谢罪:“哥哥,是我不好。我们……我们以为你不幸死于上京之难,心想着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逼着齐王继位。你要罚,就先罚妹妹我罢。”
白铁绎看了她一眼,沉声说:“崇文,国家大事,你少参与。白铁彦目无君上,刚才还想害死寡人,此人狼子野心,决计留他不得!”眼中杀气大盛,再次喝道:“来人,把齐王立刻斩了!”
他带来的一个侍卫答应一声,越众而出,手中佩刀白光一过,齐王人头立刻落地。众人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顿时鸦雀无声。
白见翔微呼一声,面色惨淡,凝视着齐王至死都惊恐欲绝的脸,忽然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再也不忍看下去。
我向来知道白铁绎做事果断狠辣,看着他杀了堂弟,也不十分意外,只是心头歉疚痛苦,十分难当。
死一般的沉默中,我忽然笑了笑:“陛下……下一个要杀的人,便是微臣了罢?”
白铁绎被我激起杀气,冷冷一哼:“原来你也知罪。”
我到这时候反倒一片平静,坦然一笑:“不,我自问无愧天地良心,无愧为人臣者的忠诚。我对不起齐王,可对得起陛下你,何罪之有?”
白铁绎居然不怒反笑,缓缓道:“好个赵默,这时候还敢强顶。你且说为何无罪!”
我反正也不怕死了,应声就说:“陛下自己守城不力,失却上京,坏了历代先帝的基业,自己也险些落入严昊之手受辱。这不是陛下之罪,难道是赵默之罪?”
白铁绎面色一变,厉声道:“赵默!”
我朗声回答:“陛下,微臣得知上京被困,星夜火急赶到勤王,难道是我之罪?”白见翔一惊,想拦住我不要胡说,却被我轻轻拦在一边。
白铁绎森然道:“你勤王,怎么勤王出了齐王登基之事?”
我应声就答:“当时是陛下躲得无踪无影,让天下人都以为皇帝宾天,人心惶恐痛苦,几乎亡国,难道这是我之罪?我得知陛下死讯,且有多人证实,为了保住白国大统不断绝,务必尽快稳定局势,所以拥立齐王。难道卫护白国局势,是我之罪?”
白铁绎大怒,大喝一声:“大胆!朕从秘道出走,奔波多日才到达镇州,我没怪你,你倒还敢——”
我也冷笑一声:“无论如何,陛下守城无方,舍弃上京只身出逃,害得上京老百姓被烧死无数。难道这不是陛下之罪?微臣立齐王、稳定局势,保一方平安,难道这是微臣之罪?”
白铁绎脸色铁青,却被我抢白得说不出话来。他向来威严,口才却未必如何,三两句下来不是我对手,反倒被批驳得脸上又红又白,忽然狠狠一拍龙案,颤抖的手指着我。
白见翔一见大惊,连忙跪下,颤声说:“哥哥,不要杀他!”
白铁绎沉沉一笑,低声说:“妹妹,退下!”双眉一掠,喝令侍卫们把我带下去,打入天牢。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笑了笑,忽然觉得这一生毕竟是个笑话了。
白见翔面色惨变,忽然厉声说:“哥哥,赵默说话纵然难听,却是一片丹心为你着想。你若信不过赵默,不如……一发连妹妹我也不用相信了。立齐王是我的主意,赵默不过照着我的意思行事。要下狱也该连我一起。”
白铁绎狠狠盯着她,嘴唇颤抖发白,似乎竭力克制着怒气,过一会才下令:“公主累了,神智不清,把她带回府邸休息。”
陛下骨子里是个刻薄冷酷的人,为了一场败仗可以屠灭严昊九族,为了错传死讯之事可以毫不犹豫杀死齐王。如此关头,如此盛怒之下,他还是记着要回护白见翔,也是难为皇帝陛下了。大概白铁绎真的爱她,所以能忍受白见翔的叛逆举止。可惜他的宽容忍耐从不用在国家大事上。
天子如此作为……白国,我们的白国,还有希望吗?老百姓还有希望吗?我还有希望吗?
我听得忍不住笑了起来。眼前一切如此混乱荒谬,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个荒谬糊涂的人。
可我没能笑出几声,就被侍卫们拖了下去。白见翔想跟着我一起去,却被几个健壮宫奴拖住。
她狠狠给了为首宫奴一耳光,温文尔雅的崇文公主忽然如此凶狠,吓得众人再不敢逼她。白见翔冲上来死死抱住我,凄厉地说:“默儿,我们一起——”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想不到,她肯当众叫出我的名字,却是在这样的情形。
大概也觉得是生离死别了,白见翔眼中闪耀着烈火,似乎想说什么情热言语。我却分明看到了白铁绎眼中愤怒的火星,低声说:“公主,不要轻举妄动。活下去!”
真可笑,她叫我默儿的时候,我却故意叫她公主,尽量疏远。我想她活下去,我要保护我心爱的女人,不管今后如何。
一咬牙,我挣开白见翔,一声不吭跟着几个侍卫去了。
拜白铁绎之赐,这是我第二次入狱,倒是没了首次被囚的激愤痛苦,只是感到极度的疲惫和迷茫。
我总想要忠于国家忠于朝廷忠于皇帝,却是我亲手择立齐王。其实,不管是白铁绎还是白铁彦,他们有什么不同呢?我在白铁绎手上始终不能得志,换了白铁彦称帝,刚才那番死谏下来,他也是很想杀我了……
我要保护国家,却害死了自己儿子,对不起结发之妻,到头来仍然山河危殆……
不管我怎么费劲心力,命运总会把我推到一个尴尬可笑的位置。我这辈子,大概就是个乱臣贼子的宿命。可笑的无能为力的宿命,怎么甘心?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谁能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在黑暗中沉沉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笑白铁绎,还是笑这个荒唐血腥的命运……
泰州的老百姓,上京的老百姓,我自己的儿子,难道真的要白白死了?我……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白国?
往事一幕幕在心中飘动,我的心绪随之起伏不定。忽然就是十分煎熬绝望,我头痛得厉害,只好在墙壁上一下又一下撞击自己的脑袋。
我疯狂的举动惊动了看守的狱卒,他们连忙打开牢门,冲进来制服我。我被恼怒的狱卒揍了一顿,不过也不大觉得痛,心里的煎熬反倒好过了一些,只是神智还是昏昏沉沉的。
正在混乱的时候,忽然有人用力摇晃我的身子,大声说:“赵默,赵默!”
我头昏眼花,吃力地看他。那人见我反应迟钝,居然对着我脑门就是一拳头,喝道:“赵默,你真的迷糊了?那我就杀了你,免得你被小人羞辱。你要还明白着,就别装疯!”
说着刷地抽出佩刀,对着我的脖子。
我被雪亮的刀光刺痛了眼睛,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说:“方逸柳你发什么疯。”
他见我肯回答,忽然就是喜笑颜开,笑眯眯收起佩刀,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倒。你这人命硬得很。”
我摸着剧痛的额头,一边抽气一边冷冷说:“方将军拥护陛下回归,是第一个有功之臣,怎么不享受封赏去,却跑到这天牢来看一个囚犯。”
他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慢吞吞说:“反正都差不多,白铁彦那小子,比陛下刻薄多了。古人不是说良禽择木而栖么……”
我对他冷笑:“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给白铁彦出整编军队的馊主意?今日群臣见死不救,也是为整编军队挫伤士气的缘故。难道你不怕今后他们报复你?”
方逸柳又是嘿嘿一笑,挠挠头,示意狱卒远远退下,这才有些无奈地说:“赵默,你别把我想那么无耻。整编军队的事儿,压根是白铁彦自己的主意,是他专门密诏我,授意我上奏整编之事。这招阴狠得很啊,我老方算是走眼了,竟然没看出齐王有如此阴毒心术,当时就寒心了……”
我听得倒吸一口寒气。方逸柳不上奏只怕是第一个清洗对象,硬着头皮上奏却又会结下大片仇敌,还可分化我和他的交情。想不到白铁彦还有这一出,怪不得方逸柳后来当机立断投靠了白铁绎。
果然方逸柳又说:“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在白铁彦手下也呆不牢的,所以看到陛下还活着,那是意外之喜,说什么也要冒险迎他回朝。否则,一直跟着齐王,只怕你我都活不过三个月,他这人比陛下还……”
说到这里,方逸柳大概自己也觉得犯了忌讳,赶紧闭嘴,但我已经听出他对白铁绎也十分不满,不由得苦笑一声:“比陛下还刻薄寡恩是吧?可陛下回来似乎也没什么好处,这个朝廷我是无能为力了。”
方逸柳眼中闪过一道寒气。
这人做事狠辣果断,今天毫不犹豫就力挺白铁绎,做死了白铁彦,可见他翻云覆雨的手段。难道又在打什么惊世骇俗的主意?
我皱皱眉:“一看你这眼神,只怕没好事。又要做什么?”
方逸柳微笑:“赵默,你我都是泰州血战下来的人,也算过命的交情了。我打什么主意,自然不会瞒着你。其实,这事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不过,你今日若不肯听,我便只好在这里结果了你。”
我见他目光闪亮异常,心里隐约疑心,他接下来的话只怕十分惊人,沉吟一会,缓缓说:“你要做什么?直说罢。”
方逸柳眼中闪过匕首般的锋利寒冷之色:“不管是齐王还是陛下,我已经受够了……齐王无心对抗东关,陛下虽然有心振作,可惜他没那个才具,还自以为是、滥杀大臣。在他们手里,白国没救啦!”
这话直直戳到我心深处,我闷哼一声,想着这句“白国没救啦”,心里激辣辣一阵刺痛,一下子站了起来,厉声说:“方逸柳!”
他对我冷笑:“赵默、赵太师,难道你说我讲得不对?”
我想着这些年的际遇,一阵心灰意冷,叹气颓然栽倒。
方逸柳眼中光芒更加摄人,一字字说:“既然天子无德,赵太师你也是帝室血脉,西海郡王白震岳的儿子,难道就不能挺身而出,自己打下一片天地么?”
我大吃一惊,盯着方逸柳瞧。他看到过我一刀砍死劝我称帝的将领,该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想不到却跑到天牢里又和我提这大逆不道之事!
没错,当时我是杀鸡给猴看,自然不会这样对付同生共死的战友,可他这么说,分明是逼我做个乱臣贼子,陷我于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