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逸柳也不畏惧我冰冷的目光,居然又笑了笑:“我知道你很生气,不过就算你不答应,陛下也不会放过你了。公主救不了你的命,陛下已经下令软禁公主不许出府,三日后以谋逆大罪把你凌迟弃市。”
我心里一寒,犹如被冰水淋透,锐痛彻骨。虽然早就知道白铁绎不会饶过我,实在没想到他能下这么毒辣的圣旨。童年往事在心中迅速飘过,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不过是幻影。我们都长大了,各有见识,怎么可能还回到当初?
我毕竟,把白铁绎想得太好……
忽然就是心灰意冷,我沉默良久,微微苦笑:“看来陛下定要成全我杀身取义,那也是天意了。”
方逸柳嗤嗤笑起来,神色居然十分轻蔑失望:“赵默啊赵默,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想不到也只是愚忠的腐儒。也罢,看在旧日交情,我帮你最后一次,今夜就结果了你,免得你被拖到集市行刑,受愚夫愚妇凌辱。”
他说着又拔出佩刀,雪亮的刀光刺得我眼睛微微眯起,我想了想说:“老方,我死后,你要帮我回护崇文公主。我担心她激怒皇帝……”
方逸柳苦笑:“难道你不觉得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择立齐王的事情,我和公主也有份,日后只怕难过得很,能不能活下去很难说。你啊,安心到地下等着和你的公主重温鸳鸯梦罢!恐怕用不了多久,咱们也可重新碰头作战友了。”
他这样精明凌厉的人,居然也说出如此无奈的言语,听得我一阵心悸。却又隐隐明白,这恐怕是事实。白铁绎不能放过我,难道就能放过方逸柳么?至于白见翔,若是她继续激怒皇帝,她也会死!
这想法令我心头剧痛,几乎无法自制,只好用力握紧了拳头。半天,我才艰难地说:“可我发誓过效忠皇帝。他可以对不起我,我不能……我从小就发誓……崇文公主也不会容忍我背叛陛下的!”
方逸柳一把抓住我衣领,厉声道:“赵默,好吧,你可以自己不要命,不管朋友、不管妻子,那么你管不管白国老百姓?你明明可以护卫百姓,却要沽名钓誉做个大忠臣,自己一死了之么?你的名声重要,还是成千上万的性命重要?”
沽名钓誉?沽名钓誉!我的名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我被他堵得一阵头昏,脑门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脸上更是火烫,似乎血液都被激得燃烧起来。
“够了!”我一咬牙,阻止方逸柳的愤怒,艰难地说:“够了——”
“那么,你今晚其实是私放囚犯来了?”我镇定一下情绪,缓缓说。
这一开口,我明白我再也不是过去的赵默了。不敢想白见翔怎么看我,但形势已经如此,我不能不负责任。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我那点名誉重要。天命我做不了什么忠臣,我没法矫情。
斩去昔日誓言的束缚,我忽然发现,天地换了一个模样……
我们正自说着,先前那狱卒忽然神色惊惶地跑了过来:“方将军快躲一下,陛下……陛下来了!”
我们都是一惊,想不到白铁绎会亲临天牢。方逸柳仓猝中不便躲避,索性钻进了壁角的稻草堆。我就盘坐在前面的石地上为他遮掩。那狱卒连忙锁上牢门。
就听外面脚步远远而来,一个小太监挑灯引在前头,身后跟了个高大修长的男子,虽然披着厚重的披风,看不清面目,凭着他的身形,我也认出了那是白铁绎。
我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都已经下令把我凌迟处死了,白铁绎还来做甚么?难道,他这是检查他的战利品吗?这想法令我自嘲一笑。
白铁绎示意小太监和那狱卒退避下去,解下厚重的披风,露出脸来。火光下,他神色有些奇怪,似乎很伤感,又似乎带着愤怒,甚至可以说……有某种接近苦涩妒忌的气色。
“陛下来巡视临死的政敌呢?”我看着他一脸痛苦的样子,不免心中窝火,开口讥刺。这个人,皇帝陛下、我的堂兄、我童年最崇拜的人,怎么现在才发现他除了残暴,还如此虚伪?
白铁绎居然没有反击,只是深深皱眉,出神良久,自己在牢门前的石地上坐下,和我对面而望。我这才看清他脸色潮红,眼神也有些空洞,好像喝过酒。
“我已经下旨,三日后凌迟处死你。所以想再看你一次。”他终于打破沉默,用平静疲乏的口气说出了处置我的最后决定。
我不能坑了方逸柳,当然还是要作出震惊愤怒的神情,一番做作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又讥刺他一句:“要杀就杀,你还来看什么?”
白铁绎嘴角一弯,浮现一个苦涩的笑容:“你是我弟弟啊……当然……呵呵……”
我算是服了他了,这时候还能叫我弟弟。陛下做作的本事果然远胜于我。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他这句话搞得心中刺痛,如坐针毡。
“你要明白,赵默,我杀你是为了国家。国事动荡,亟待君主号令诸侯抗击东关,容不得丝毫叛逆不顺之心动摇君上威严。我杀铁彦,是因为他已经对我有了杀心。”皇帝若有所思,慢慢地说。
我听得一阵咬牙,不觉狂笑一声:“是么?陛下?”他,还真是永远冠冕堂皇。
白铁绎居然又笑了笑:“是的啊。可私底下,我宁可不要做甚么皇帝,好好跟你们做兄弟,一家人和睦平安……可惜,我已经是皇帝了,已经是……我不能对不起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
皇帝似乎醉得厉害,头靠在粗大的木栅栏上,用沉闷迟缓的口气说着令我刺心的话,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一边说一边笑,却把我烧得五内分崩。
再难忍耐,我切齿而笑:“够了!够了!陛下还有甚么理由?其实……何必对一个死囚解释那么多?”
皇帝茫然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声音迟缓得犹如梦呓,“呵呵,我知道你不信,我知道……”
其实,陛下也是着相了。我信不信,难道对他有什么打紧的?半夜跑到天牢和一个政敌解释为什么要杀死对方,又是这样可笑的理由。白铁绎他,距离疯狂也不远了罢。
也只有我这种傻子,还会被他的话搞得痛苦不堪。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似乎想清醒一点,吃力地说:“其实,从小……我很喜欢你,你从小就聪明有趣,很好的……不过,我也很妒忌你。翔,对你真的好,好得……好得……”
忽然就是说不下去,嘴角微微颤抖,似乎想笑,却扭曲得厉害。白铁绎直直瞪着我,悠悠一叹:“要照着我的心思,就不该起用你。我不想给翔任何理由……说你有多能干!”
他说得快了,有些咳嗽,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可皇帝做事要公正,我也要对你公平,该起用你,我还得用。你却总是怪我对不起你,赵默。呵呵,赵默。”
“陛下……”这话令我大吃一惊,看着满脸通红、醉意深沉的皇帝,我忽然觉得一切如此混乱不堪。柴草堆微微一抖,大概是躲在里面的方逸柳被这段话吓坏了。我心头一寒,赶紧装作按了一下草堆,要他老老实实装死。
真可笑,我一直为了白见翔和陛下的感情烦恼不堪,有时候简直是刺心之痛。想不到,白铁绎却说,他妒忌我。原来,他把我下狱才是本心,起用我,倒是他给我的天大的公平了。
深深叹口气,我勉强克制激荡不定的心事,颤声说:“陛下,够了,够了!你不用给我解释,这辈子,我们不会是兄弟。要杀我,你就……痛快些,别这样……很可笑,你知道么?”
白铁绎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酒意退了些,盯着我看了一会,眼神逐渐平静冷酷。
“很可笑……”他喃喃自语:“是吧?”
皇帝摇摇晃晃站直,再不看我一眼,披上大氅,一步步离开阴暗的天牢。等在远处的小太监连忙跟了上去。
他远去的背影长长地拖在天牢的石地上,倨傲威严,一如平时,不知道怎么的,显得有些孤苦。
我忽然觉得很难受,呼吸艰难似的,赶紧转开眼睛。既然已经决定离去,我不要让任何事情动摇我的决心。
宫灯的光影逐渐远去,天牢中只剩下深沉浓厚的黑暗。
柴草堆悉悉索索地一动,方逸柳钻了出来,一边抖着身上的草根,一边盯着我笑:“赵太师,你可别说又心软了,陛下道别归道别,还是要凌迟处死你的。”他唯恐我改变主意似的,把凌迟处死几个字说得特别重。
我点点头,简单说:“知道,放心。”一摇头,扔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平静地开口:“帮我弄开镣铐,我们走。”
方逸柳大约没料到我态度变得如此干脆,不敢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不再罗嗦,叫那狱卒过来帮我弄开枷锁和脚镣。
方逸柳虽然聪明,毕竟不明白我。或者我是个很固执的人,甚么事情都想两全其美,难以痛快割舍。不过一旦想清楚之后,我反倒有种奇特的轻松感觉。昔日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今后谁也拦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