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有人为我擦脸,我咕哝着说多谢,那人笑了起来:“驸马爷真是醉了,哪有主上和我们下人道谢的。”声音清脆,我觉得有点耳熟,勉强睁眼一看,这人圆脸大眼,原来是白见翔的惯用侍女莘宁。另一个晓月也是崇文宫带出来的旧人。她二人服侍白见翔多年,也学了些武艺,本来已经嫁人了,因为军情重大,两人自告奋勇,这次也一起随军侍奉白见翔。
我挥挥手,说:“原来是你们……谢谢,我没事,睡一觉就好。”
莘宁十分周到,还是为我脱了靴子,盖好棉被,这才轻手轻脚要退下。我醉得狠了,含糊着又说了句多谢,闭着眼睛朦胧欲睡。
朦朦胧胧的,就听莘宁嘻嘻一笑,忽然说:“驸马爷真是温和。公主好福气。”
晓月嗯了一声:“是啊,先前我还觉得公主为一点小事做不成国母委屈了,如今倒觉得能嫁给驸马爷才好呢。”
我本来要睡着了,听到这句,正中心事。武德皇太后为何要白见翔嫁给我,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偏偏白见翔又不肯解释。于是我勉强睁开眼睛,低声说:“倒是什么小事……害得她不能做国母?”
两个使女没料到我还没睡实,吓了一跳,晓月连忙跪下:“都是奴婢胡说八道的,哪有……”
我有些头痛,盯着她说:“怎么?”
她被我看得害怕了,结结巴巴地说:“其实也不是甚么大事,都是江湖相士的胡说八道……公主是太后义女。原本,原本要嫁给先皇的。后来,呃……有相士说公主命硬克夫,如果嫁给先皇,就会、就会有亡国大祸……”
我倒抽一口寒气,一下子酒意醒了七分。
原来如此……
武德后果然没什么好心,她怕白见翔克了自己儿子,就故意要她嫁给我,就算真有刑克,也是我这叛臣的儿子担当。而白见翔,她又是怎么想的?
我自然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可白见翔呢?她嫁给我,可有多少是因为真心,有多少是……
嫁给我,是因为反正不能嫁给白铁绎了吧。我,只是一个替代品,守护白国的工具?
她,真的爱过我吗?
我身上有些发冷,茫然盯着前方。连两个使女何时溜走,我也不大清楚。大概真是喝醉了,竟然很痛苦似的,全身冰凉、头痛欲裂。
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忍。忍过去就没事了……不能让她觉得我不对劲。她已经嫁给我,我若冲动用事,反倒会毁了这一切。
可还是煎熬不已。我犹如害了疟疾,难以自控。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我闭着眼也知道这是白见翔回来了。她柔声说:“默儿,醉了么?是不是很难受啊……我叫人做醒酒汤。”
我迷迷糊糊睁大眼睛对她微笑,忽然一用力,把她拉倒在怀中,紧紧抱住。
她有些吃惊:“默儿?”
我说:“翔。”亲吻她的脸。她有些窘迫地勉强躲避,我就又说:“翔……翔……”每说出这个字一次,狠狠亲吻她一次,一发狠,把她的衣衫一裂及地。
她惊呼,却被我抱得更紧。她便温柔相就了。
心里好像有把烈焰,烧得我痛苦难当、全身都在发抖。
可我不会告诉她今晚的事,我要当作没听到,一辈子没听过……
宗冕退兵之后,我们本想乘胜追击,但很快遇到小挫,折了几千人马,只好暂时停止进军,战局陷入胶着。
各地勤王的兵马陆陆续续来到,各路兵马道的长官纷纷云集镇州,更有几家亲王带兵赶来。短短时间,镇州的小朝廷气象已成。
但我看得出其中隐含的危机,来的几位亲王,当初名位不在齐王之下,如今齐王登基不过是仗着我和方逸柳的兵力扶持,亲王们可算貌恭而不心服。一旦我们打了败仗,只怕镇州城就有政变。
白铁彦和方逸柳是聪明人,也闻出味道不对。我们商议了几次,以镇州城池太小为由,下令勤王兵马一律驻扎城外协防,并厚加赏赐勉慰。这一次几乎出去齐王府一半财力,但火烧眉毛,也顾不得许多了。总算效果不错,安顿人心,没出乱子。
白铁彦略为放心,便派我去祥州前线查勘敌情,慰劳三军,以便备战。白见翔不放心,也坚持与我同行。我见她固执,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愁,勉强答应。
等我回来,才发现镇州城中风云突变。
原来,白铁彦接受方逸柳的献计,重新整编各路勤王兵马。这次改编,关键把来自一地的军队错开,按建制散编到不同部队去,虽然还是任命各兵马道长官和亲王为军事长官,实际上他们对军队的控制力已经下降。
如此一来,军权高度集中皇帝之手,各路元帅和亲王有苦说不出。也是方逸柳八面玲珑,擅长搓哄弹压,总算镇州没有爆发兵变。这一手玩得十分凌厉,消除了一大隐患。
我问明因果,暗自摇头,觉得这招极不厚道,但方逸柳也是为了拱卫皇权,并非出于私心,用了阴招也不好指责他。想不到白见翔听了之后,顿时面色大变。
我知道她定有心事,私下问:“翔,你怎么想?”
白见翔叹道:“国难未已,铁彦和方将军却忙于削弱壁卫皇室的各路兵力。这些来勤王的人,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批支持之力。古人有千金买马骨之说,如今不做好榜样厚待这批兵马,只怕冷了天下人勤王的热心。”
我听得微微变色,心里想了一阵,越发觉得白见翔说得不错。我长年带兵,明白为将者虎变不测、兵行诡道的道理,对白铁彦此举虽然觉得极不厚道,还没想这么多。白见翔看事情却和我不同,她不擅带兵布阵,却懂得人心。
现在对勤王诸王作出坏榜样,大大有损白铁彦的天子气度,日后很难得到各地亲王的支持。今后还有谁肯提兵拥护皇室?恐怕会一个个割据称王、拥兵自重。就算东关不能再进一步,天下也是四分五裂的乱局了!
我想到后来,冷汗冒出,叹道:“翔,亏得你提醒。这事说什么也要进谏陛下,趁着消息还没出去,也好弥补一二……”
白见翔微微苦笑,轻若无声地说:“难。铁彦的性情……难道……你还没看出……”
我心头一凛,竟是无言以对。
我也清楚,白铁彦聪明机变,面似忠厚,其实颇有城府。整编军队之事,他不肯先告诉我,却把我支到祥州,和方逸柳先做平了再说,可见他心中并不信任我。只怕我也是下一步的整编对象。此刻我跑去进谏,越发逆拂龙鳞,后果叵测。
国事艰难如此,天子却心不在天下,只在玩弄权术……我的一切努力,将士们的血汗,到底能不能成功护卫白国,也只有天知道了。
我活像一个辛苦良久的旅人,走到绿洲,却发现面前只是一个海市蜃楼。除了虚幻,什么也没有……
可我还得走下去,不会永久都是梦,永久都是海市蜃楼的。走到底,总会有个绿洲吧?
沉默良久,我笑了笑:“翔,世上有句话,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时我不做个忠臣孽子,给皇帝陈明厉害、力挽狂澜,难道要待到天下分崩,我才效法亡国奴痛哭涕泣么?”
她一怔,像是第一次看清楚我似的,幽沉深邃的眼波定定凝注着我,似乎很喜欢,又似乎有些迷惘。
我料她多半觉得我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微微苦笑,低头亲了亲她苍白的嘴唇,柔声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不。”白见翔忽然打断了我,眼神镇定:“若要进谏,也是由我开口。太师毕竟是外臣,激怒陛下,也许会获罪而死,太师倒是做了忠臣,可镇州大局越发难堪。我是陛下的姐姐,又有拥立功劳,纵然说得难听些,陛下再生气也不会杀我。”
我吃了一惊,连忙反对。身为大臣,明知道国家大祸也不开口劝谏,却要受妻子庇护,让她去顶受皇帝雷霆之怒,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我要听了她的,今后也不用抬头做人了。
白见翔见我固执,皱紧眉头,面色发白,居然又说:“我不善带兵,太师却是当代名将,务必要留着性命护卫白国。你的性命比我管用——”
我没想到她连这种理由都搬出来了,心里又感动又好笑,叹息一声:“翔,你我夫妻一体,你若激怒陛下,难道我真的躲得过祸事么?你我早就在小固城说过,同生共死,尽人事听天命,难道你都忘记了?”
白见翔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向来口才峻厉,不大说话,但一开口让人很难抵挡,我还很少看到她如此柔弱迷惘的样子,心里有些怜惜,更有些喜欢。那天醉后听到真相的痛苦,居然也淡成了薄纱似的,心中温软柔和,不觉微微一笑:“那就一起去罢,见机行事。放心,我也不会一昧激怒皇帝,自己找死的。你不是还要我留着性命护卫白国么?”
白见翔点点头,居然乖乖让我握着手,一起出去。
不管今后怎么样,今天白见翔的话令我喜欢。我想想,又补了一句:“还有,别老是叫我‘太师’,我也没叫你‘公主’。”
她脸微微一红,低声说:“这是在外间,须要……”
我哼了一声,她就不再说话了。
大概是知道后果太坏的缘故,我居然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喜悦。浮生荡摇如梦,国事我只能尽力而为,家事能有今日,我已经十分称心如意。
甚至隐约想着,万一实在保不住白国,不管后果如何,能和她在一起,就是高兴的……
稍事整顿,次日我们一起上朝,白铁彦似乎看出我们的来意,神态格外和蔼,但没一句实在话。我才说几句话就被白铁彦打发了,白见翔仗着是皇姐,还是不管不顾地反复劝谏。可无论她怎么委婉陈辞,白铁彦也就是个满面堆欢、虚与委蛇的意思。到了后来,我觉出不对,看来皇帝决心已下,再难挽回。
站列两边朝班的各路元帅和亲王们默默听着,神色慢慢带上不快。白铁彦看在眼里,脸色冷了下来,眼中煞气微露。终于,他说:“崇文公主才从祥州前线回来,想必十分辛苦。寡人不忍公主过于劳损,还请下去歇息罢。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议。”
我察言观色,知道他对白见翔十分不耐,现在不过是勉强忍着,连忙躬身说:“陛下,这次整编军队之后,各路主帅不熟悉手下将领和士兵,不利于调动军力。一旦与东关开战,将帅不能一心,如何对抗如狼似虎的东关人?只怕顷刻就是土崩瓦解之祸。微臣为陛下江山社稷计较,不敢不逆拂龙鳞,恳请陛下收回整编军队之令。”
这话说得十分严厉,满朝文武脸色大变,连白铁彦也顿时双目凛然,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坦然对视着他,心想是死是活就这一遭了,这话不说,我就是白国千古罪人。
白见翔婉转劝说半天无效,却被我直言讲出要害,顿时一下子苍白了脸颊,略一凝思,缓缓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而立。
我心中一动,知道她这是生死与共的意思了,心中一暖,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
白铁彦眉毛轻挑,眼中煞气越来越重,朝堂上安静得可怕,满朝文武呼吸之声清晰可辨。
沉默中,却似乎有某种地火一般滚烫可怕的东西在暗地汹涌着。
白铁彦手指握向案头的玉镇纸。这是他一个习惯性动作,每次说出重大决定之前,总会狠狠抓紧镇纸。我盯着他用力得发白的手指,心头对自己苦笑。
毕竟——要做个忠臣孽子了?
只可怜那些失陷地的老百姓……一想到上京烈火冲天的夜晚,沿途看到的无数焦尸,想到泰州恶战的泥泞与洪流,我额角血管突突地跳。我倒是可以一死了之,这血雨纷飞的天下,谁来拯救?
难道,我白国真的要永沦大劫,无可挽回吗?
终于,白铁彦身子微微一动,嘴唇微启。我暗叹一声,等着他说出令我人头落地的那句圣旨。
忽然外间一人匆匆上来,跪拜道:“有……有紧急军情——”这人行色匆忙,正是方逸柳。今日他一早请假,不知道为什么事情须要延误早朝,如今又这样神色惊惶地跑来,连一句“启奏陛下”都不会说了,实在情况诡异。
方逸柳聪明强悍、心狠手辣,很是个人物,能让他如此面目失色的,到底是什么火急军情?
白铁彦目光一转,喝道:“什么事如此惊惶?”
方逸柳略一迟疑,竟是踌躇不语。白见翔一看,忙跟着柔声询问:“方将军莫急,慢慢说。陛下会有明断的。”她大约也是看出我有杀身大祸,赶紧拿话岔开,先救下我性命再说。
方逸柳擦了擦脸上冷汗,很是惊惶混乱的神情,越发看得我心里迷惑,居然有些怀疑他这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可他在皇帝面前这样子,倒是为了什么?
白铁彦一皱眉,缓缓道:“方卿,你到底有何要事要禀报?”
方逸柳还是一脸的青白,深深看了白铁彦一眼,忽然一咬牙,朗声说:“臣今早巡视城防,在城外正好遇到了一群人。此事……非同小可,臣已经把他们带来了。”
连我都听出他言下颇有古怪,白铁彦聪明之极,怎么会没感觉。他一皱眉,缓缓说:“什么人?朝政要地,寻常人等不宜带入。”
我听出白铁彦怕方逸柳带兵上朝搞出政变,心里暗叫不好。方逸柳这样子,只怕真有什么玄机!如今,我该如何是好?
我要不要救这个想杀我的少年皇帝?
略一踌躇,正好看到白见翔焦急哀恳的目光。我心里暗叹一声,挺身而出,喝道:“方将军,陛下已经说了,朝政要地不宜带入寻常庶民。你就算有什么紧急军情,也该由兵部的人好生处置,怎么胡乱带人到朝堂上来?”
方逸柳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铁灰色,阴沉沉地盯着我。这眼神倒像风暴之前的天空,总让人有种不祥的感觉。我的手不动声色按向腰间……
方逸柳分明看清楚了我的动作,忽然沉沉一笑,艰难地说:“可是,那个人——你也叫他陛下。”
我脑门似有一声闷响炸开,盯着他表情怪异的脸,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我已经明白,只是不敢细想……
白铁彦霍然把玉镇纸狠狠一拍,喝道:“方逸柳!你胡说什么?”
这十六岁的少年皇帝,一下子怒形于色,浑然不同平时言笑晏晏的温和沉稳,分明是感到了某种惊天动地的风暴已经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