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茫然了一下,这人叛国助敌,为虎作伥,我和他原本没话好说。但今天其实是他救了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想的。沉默一会,我叹口气:“严昊,你为何救我?”
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混浊了,迷茫的视线穿过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只是梦呓般地说:“从小我就听说过你,他们老是拿我和你比较,连我爹都说我不如你,每次打我都拿你做榜样,我很不服气……一有机会总想分个高下……所以我要送你下狱,抢你的官职,抢你的老婆……本来今天我该赢了你,可惜一不小心又让你翻本了,咳咳咳……”
我微微一怔,想起自己苦闷煎熬的童年,想不到严昊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日子不好过。他是白氏皇族的内戚,世代功勋之后,出生显贵。我不过是一个叛王的儿子,寄人篱下勉强活下来。原来严家世伯如此推重我,居然拿我当作教训儿子的活写真。怪不得当年出使东关,严昊对我莫名其妙地一脸敌意,又陷害我下狱,后来更娶了纽录。
可严老伯也死了,严昊败阵东关之后株连九族,连严老贵妃也被赐自裁,何况其余人等。逼死先皇妾侍,屠戮严家满门老少,白铁绎这事原本做得太狠毒偏激,会逼反严昊,也是他自己作孽。
只是,不管怎么找理由,严昊叛国毕竟是叛国……如今天子不仁,东关势大,世道艰难,我不想做叛臣贼子,又不想为白铁绎做忠臣孽子,前路竟然是一片灰蒙蒙的模糊。
严昊苦笑,见我不开口,断断续续地问:“赵默,我害过你,你恨我么?”
我沉吟一下,心想他人都要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于是摇摇头:“你害过我,今天也救了我,我们恩怨算是抵过。你并不欠我,我要杀你,只因……白铁绎对不起你,可你对不起整个国家。”
他呵呵地一边咳嗽一边笑:“是啊……对不起……可你不明白我多恨——我恨得只怕不能生吃了白铁绎,恨得翻来覆去椎心顿足在地上滚,恨得每天只能捅自己一刀才能冷静。我,我……要不是纽录忽然有孕,我也就是个行尸走肉……哈哈,我亲手攻破上京,活活烧死白铁绎,心里本该快活得很,可我不知道怎么的,难受得只想一死了之——为什么啊——”
他一激动,忽然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顿时咳得更厉害了。黎明的光辉照在他脸上,可这张脸还是那么灰白惨淡。我听得心惊肉跳,厉声喝问:“你说皇帝死了?”
他哈哈狂笑:“是啊!死了!我亲自带兵堵着宫门放火,一个也没出来,一个也没有——我看着一具具的焦尸抬出来,我真他妈的没种,居然哭了,哈哈哈!”
我全身冰冷颤抖,再也听不下去,忽然狠狠给了他一耳光,打断他的疯狂:“那你为何救我?”
严昊扯着流血的嘴角,笑了笑:“没什么,我反正什么都不行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能让你欠我的,那也不错,哈哈哈,你,你不是什么都强吗?可你是靠我严昊才活命下来——”
深深叹口气,我不知道该和严昊说什么。
严昊也不理会我,忽然恍恍惚惚唱起歌来。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严昊目光散乱惆怅,忽然轻轻一叹:“可惜我做不了李广,却做了李陵……”
竟然是白铁绎最爱唱的《塞上曲》。
白铁绎爱在酒会上唱起此曲,大臣们迎合上意,也每每在大军集合之际高唱,久而久之,倒像白国的军歌一样了。
原来,严昊还记着这首歌。
我茫然一阵,见他脸上死气已深,料他回不到东关大营就会断气,定神问他:“别提这些了……你有什么遗言?”
严昊眼中神采有些涣散,轻声说:“遗言……如果战场上遇到纽录,你,你尽量不要杀她。她有孕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只喜欢你的,嫁给我就是想报复你,可她有孕了啊。看在我救你的份上……你要对她——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我回想起纽录惊神骇鬼的箭术,心里苦笑一声,百感交集。我怎么忍心杀她?毕竟她是我结发之妻啊。可她是敌国王女,又如此恨我,日后……
眼看严昊还是眼巴巴看着我,我叹口气说:“我尽量,严昊。”
他松口气,再也支撑不来,身子软绵绵伏在马上,再也没力气说话似的。
我拍了拍那马儿,严昊的坐骑本来就通灵,悲嘶一声,驮着主人离开。一路上血水滴滴沥沥,蜿蜒着伸展向东关大营方向而去。
严昊的身子还是那么僵直地伏在马上,随着马匹颠簸,慢慢斜在一边,大概已经断气了。
我盯着他消失在风烟中,忽然觉得一切如此虚幻而惨淡。
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经过我的脑海。终于重见纽录,天可怜见,她没有死,可她亲口证实我的儿子死了,上京被东关攻破,皇帝陛下多半也殉国……不管是我的一切,还是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在这个夜晚灰飞烟灭。今后的生命如此虚幻,除了白见翔,我什么也没有了。就算白见翔,她的心也未必是我的……
心中诸事煎熬,令我心血如沸,额头上冷汗直流。我怕影响军心,慢吞吞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定定神,我忽然想起一事,忙问众将杨铁晟的下落。天幸士兵们得了我命令,一路死死护着他,也跟随大队人马安然撤到了这里。
我当下对众将说:“我今日为了取信严昊,不问青红皂白砍了杨将军一刀,自残军中将士。当时事急无奈,现在务必有个说法。”
众人听得一震,杨铁晟也吃惊地说:“赵元帅,是我不该不明白你,胡乱质疑。再说,要不是元帅这一刀,还不能取信严昊,也没法诈降脱困。”说着豪气十足地呵呵一笑:“为了两万弟兄,别说一刀,再砍我十刀八刀,我老杨也都认账了!”
他如此胸襟,我听得十分感愧,对他长礼为谢。可事关军法,我一个处置不公,今后怎么取信众将士?于是还是坚持说:“军中规矩切不能乱,我伤了杨将军,务必处置。”说着刷刷两下,在自己肩膀上各刺一刀。
杨铁晟大惊,一下子滚下地来,颤声说:“元帅,这样如何敢当?”
我忍痛说:“我不怕别的,就怕处事不公,将帅离心。今日之事,我赵默出于无奈,原是我对不起杨将军,所以务必处置。今后,我愿与诸位依然肝胆相照,也请各位一如往日,与我共抗东关强敌!”
众将纷纷感愧,就在这时,我派出去侦察的细作也先后回来了,急匆匆上来禀报前方情形。他们得到的消息和严昊说得一样,皇帝被东关人困在宫中,宁死不降,严昊索性纵火焚烧皇宫,皇帝陛下就此殉难。
我虽有预料,听到细作证实此事,心里忍不住空荡荡地,十分迷惘凄苦。陛下死了,这,是亡国了吧……
心口一堵,我忽然嘴里一股猩甜味。呆呆坐在石头上,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了。
有人忍不住长号失声:“陛下都死了,咱们白国……没指望了……”将士们闻言,顿时纷纷也嚎啕大哭起来。
我一听这话十分不妥,咬牙忍住伤口的剧痛,霍然而起,振臂大声说:“错!陛下虽然殉国,我们都还活着,难道大家想看着东关人一路烧杀我们的老百姓?父母妻小都做东关奴隶?”
我一边说一边牢牢盯着众人看,他们被我看得抬不起头,连杨铁晟也胡乱擦了擦眼泪。于是我又大喝一声:“不!我们还在,齐王还在,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拥立新君!跟东关人拼到底!”
众人微微变色,随即轰然跪下:“我们听元帅的!”
我下令全军开拔,急速返回小固城。皇帝陛下已经殉国,我必须尽快回去和白见翔策立新君,稳定大局。
一路上遇到几次东关人的追击,领兵的东关大将是东关王之侄宗冕,这人战力甚强,是个智勇双全之辈。当初我在东关时侯和他颇有切磋,大致清楚他用兵之道,只是他也颇为了解我。对付这人,我得打叠十二分的小心。
不过,我既然知道是宗冕带兵,又知道了他们的战术来自严昊的调教,就清楚如何防范。几番斗智斗勇下来,小挫了东关人的锐气。他们孤军深入,反倒中了我几次伏击,前后折损了一万多人马。东关人吃过苦头之后,也不敢太深入白国腹地,追击了一千多里,慢慢退去。
只是,几番交手,我始终没有再遇到纽录。想起那黑暗中颤抖拉绞的弓弦声,我心里不免有种苦涩窒闷的滋味。不知道纽录过得怎么样,她失子之后又逢丧夫,又是有孕之身,不知道多么难过?这辈子,我和她恐怕没法善了,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老死不再相见罢。
那毕竟是为我生儿育女、为我受尽苦楚的女人啊,可叹结发之恩如此收场……
这痛苦的念头才一冒起,就被我狠狠辗灭。我和纽录如今身处仇域敌国,我这些软弱的想法,只会误了大事。烽火连天之际,哪怕一点点柔弱不振的心思都不能有。现在我能支撑白国到几时,还要看运气,别的更说不上了。
数日后,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小固城,白见翔亲自到十里外迎接。
上京之行犹如一个噩梦,我再见白见翔,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勉强握住她的手,嘴唇颤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除了这双纤细温柔的手,我不知道还能抓住什么。也许,我什么也抓不住……
她大概没想到我在众人面前如此,显得有些羞涩,脸上微微一红,过一会才说:“元帅,此行可顺利?”
我略一沉吟,这里如果说了白铁绎殉国之事,不知道白见翔会怎么样,还是回家缓缓告诉她吧。于是微微摇头:“不太好,回去慢慢说。”
白见翔“嗯”了一声,脸上飘过阴郁,随即勉强一笑:“好教元帅欢喜。这次来了一位令你意外惊喜的客人,你一定很想见到他。”
我疑惑地看了看她身后,却见军中转出两骑,左侧那人对我挥挥手,朗声一笑:“赵默,是我啊!不认识了?”他笑容满面,头上的亮银盔映日生辉,火红的冠缨随风飞动,看上去精神十足。
我这一喜非同小可,这人居然是方逸柳!我们两人几乎同时跳下马,飞快冲到面前,又拍又打抱成一团。我这才发现他被大漠的风沙吹拂得黝黑结实,当年俊秀飘逸的均佑状元郎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铁血将军。再见这位同生共死的战友,简直好像一个梦。
“你这家伙,倒是越活越精神了!”我使劲拍打他肩背,忍不住呵呵直笑。
方逸柳也狂笑不停,给我见面就是狠狠一拳,打得我直抽气。他脸上神情有些扭曲怪异,眼圈发红,十分激动难忍的样子,翻来覆去说:“太好了,太好了。”
我这才发现他脸上、手上带着深深浅浅的疤痕,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大概是当年泰州之战留下的纪念吧。我们竟然都活下来了。十分感慨,不禁取笑他一句:“好家伙,泰州一别,你这白面书生都变疤哥了。”
方逸柳倒是十分自得:“这不是男人气概么?”
我们苦中作乐,相对一笑。想起这些年的事情,却又感伤不已。方逸柳忽然胡乱擦了擦眼睛,低声说:“赵默,赵默!咱们别这么丢人了成不?”又对旁边一人歉然施礼:“殿下,小臣乍见战友,一时欢喜,失态了。”
我这才注意到一直静静站在一侧的少年,不觉又是一惊。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记得他长相。这人竟然是齐王!看来白见翔果然做事迅速有效,不但把齐王请到了小固城,又和方逸柳联兵一处,把我之前交托的事情办得格外妥贴。
我连忙和齐王见礼。想起白铁绎之事,心中十分沉重,天幸齐王已经到了小固城,可以不愁国家无主。要对抗东关,我们可以从小固城开始,重整旧山河。
白见翔十分聪明,见我神情忽然沉重,大约聊到了什么,眉心微皱,欲言又止。我想着她待会的大惊痛大悲摧,心下怜惜,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她十指冰凉,便略为用力紧了紧。她有些惊诧,看了我一眼,脸上飘过薄晕,却没有反对。
我们回到城中,安顿好兵马入城之事,我立刻要诸将加强小固城防务,清理粮食辎重等物。白见翔见我如此下令,面色越发惨白,只是一直忍着不开口。总算等我安排妥当,召齐诸领,我这才说明此次上京之行的始末。
白见翔低着头,一直咬住嘴唇,默默无语听着,只是纤细的手在桌沿抓得死紧,指尖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我见她面色苍白如雪,实在怕她会怎样反应。
可这事无法再拖,我一横心,终于说出最要紧的一句:“上京城破,皇宫毁于严昊之手,陛下不幸殉国。”众人大惊失色,顿时都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白见翔闷哼一声,身子微微一晃,缓缓低下头,伏案不语,背心微微发颤,十分吃力的样子。
我看到地上分明多了一块猩红,顿时心中一寒,连忙抱紧了她,低声问:“翔,翔,你——还好么?”只觉怀中纤弱的身体颤抖得好像风中秋叶,不禁十分惊痛怜惜,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
白见翔终于抬起头,吃力地说:“我没事。赵元帅,陛下宾天,这……是危急存亡之秋……你不用管我,快些商议大事……要紧……”
她断断续续说着,冷汗和泪水湿润了苍白美丽的脸。我再不忍看下去,牢牢把她搂在怀中,低声说:“翔,别难过。”
齐王、方逸柳都看得有些尴尬,干咳一声,就想回避。我连忙说:“王爷莫走,如今陛下宾天,国不可一日无主,咱们必须尽快择立新君。如今王爷到了小固城,公主和方将军也在,正好一起商量。”
照说,商议择立大事,我怀中却牢牢搂着妻子,实在十分的不恭不敬,轻忽国事。可白见翔如此痛苦欲绝,我决计不可能撇下她。就算齐王和方逸柳当我如何荒诞无礼也罢,我也认了。
齐王果然有些不安,轻咳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方逸柳毕竟豪旷,立刻帮我说话解围:“公主是帝室至亲,武德后亲自指定的唯一一个一品公主。择立大事,理当有公主一起决定。王爷,咱们就这么一起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