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焦躁,与众将商议一阵,我决定率领前锋营绕个圈子,翻越京郊的铁梅山,悄悄掩向京师东门方向。照着东关来兵方位来看,东门前方很可能是东关王驻兵的大营所在。他要打我的埋伏,我便端他窝子。
深夜行军,路过的村庄到处烧得一片赤地,地上焦尸残骸惨不忍睹。将士们见了无不惊心惨目,甚至愤然泪下。我怕影响士气,传令下去,所有人今日说什么也要拼了,死了一个老百姓便要东关人一条命来陪。众将神色一凛,纷纷低声响应。
尽管小心绕行,我们路上还是遇到了小股的东关军队。他们正在大肆屠杀上京城逃出的老百姓,甚至有士兵以把老百姓活活点天灯烧死为乐。将士们本来就悲愤交加,见状如何肯放过,立刻合围上去迅速歼灭来敌。我怕耽搁时间,严令不许放过一个活口,尽数杀死,然后全军毫不停留继续赶路。
三个时辰之后,我军已经翻过了铁梅山,潜行到上京东门之前。借着星月的微光,我看到下方密密麻麻的军营。帐篷顶盖在星光下泛着灰白色,犹如大地上开着一朵朵的毒菌。
果然没料错……我心里却没什么欢喜,反倒觉得心寒。看这帐篷的架势,粗略估计不下五万人。东关兵马强悍,但人数并不多,核心兵力不超过十万,其他兵马多半来自白国和其他小国的降卒。这次东关王绝对是动用了血本来攻打上京,看来是志在必得。
我朝积弱太久,士兵战斗力比起东关人颇有不足。虽然我也有两万人马,要和东关五万大军对抗,就算其中只有一半是东关本地人,也是我无法应付的。
把这顾虑和众将缓缓说了,我们简单商量了几句,决定还是不宜硬碰。趁着这阵风向西南,不如居高临下用火箭先烧了东关人大营,引得他们混乱,再冲击突袭。这样其实也有危险,这阵气流似有紊乱,如果中途风向改变,只怕我们自己先困在铁梅山活活烧死。而且火光一起,我们自己也暴露了,很难实施暗袭。不过不冒险不能成功,冲着东关人火烧上京的暴虐,我也要回敬他们。
这次行色匆匆,军中火箭并不多,于是挑了百余个神射手,全都使用射程最远的神机弩,在山上候命。我则率几千人先下了铁梅山,埋伏在山脚低洼处。等我信号一起,山上立刻分成三轮向东关大营放箭。一时间烈焰如流星般纷纷划过长空,一道道火箭射在东关军营之中,不久就燃起熊熊烈焰。很快就有人惊骇地奔跑出来,嘴里用东关话大叫大嚷着:“失火了,失火了!”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奔走呼号,十分惊惶。伴着大群无主的战马在火场中奔腾哀鸣,东关兵马眼看着陷入混乱。
我心中暗喜,吩咐放一道磷火箭,山脚下的人全体出击冲锋,山上的则负责远程火箭攻击接应。
将士们满心悲愤,早就等着一战,一听号令,顿时一个个如狼似虎杀了出去。我挥舞长刀,冲在最前面,又是第一个夺得一匹战马,横冲直撞地杀向前方,几千人的大军如黑潮般涌向东关大营。
前方烈焰熊熊、烟云大起,几乎令人看不清远处,只是哀号混乱更甚了,分明东关人已经乱了方寸。
我们就这样势如破竹一路冲入东关大营,我路上居然只遇到小股东关人拼死抵抗,顺利地到了营盘重地。我忽然觉得不对,抵抗力如此微薄……难道……
就在这时,前方一声炮响,周围杀声大作。我顿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四周黑黝黝的树林中,人马如潮水般冲出,转眼就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把我们团团包围其中。
黑暗中,有人一声轻笑:“久候多时了,赵默。”说的居然是汉话。
我心里一寒,忽然听出了此人是谁——严昊。原来,攻打上京之战,仍然是他作主。
他和我共事过,熟悉我用兵之道,居然能事先推测到我会绕行铁梅山攻击东关大营……看来,这密密麻麻的帐篷靠山而设,只要也是严昊诱我上当的花招。既然是严昊领军,他们真正的主营地,未必在上京东门侧。
这下可好,我料敌出错,顿时陷入危局,随时都是性命难保!我要是全军覆没,白朝倾国之危只怕再难扶持!
右侧树林亮起一个个火把,为首一人高冠华服,一身东关显贵装束,正是严昊。火光颤抖之下,只见他比起当年惨白瘦削了很多,年纪轻轻已是鬓发斑白,眼神轻薄嗜血,嘴角似笑非笑,似乎把天下人命都当作一个儿戏。
额头冷汗微微流下,我眯缝着眼睛,端详这个宿敌,心里急速盘算着。
严昊见我看他,忽然嗤嗤笑了起来,十分快意的样子,柔声说:“赵默,你没想到吧?会这么收场。”
我一看这架势已是天罗地网,今日断难讨好。略一计较,忽然滚鞍下马,伏地缓缓跪下:“严兄神算了得,赵默无限佩服。”
旁边一将大惊,失声说:“元帅,你,你……这是……你怎么可以——”这人正是杨铁晟,性情刚直,有话就说,平时颇得我重用,对他犯颜直谏也从不责怪。这时候又是他第一个出声反对我。
我面色一寒,起身反手一刀,把他砍落马下,一字字说:“以下犯上,违抗军令者杀。”众将大哗,只是我向来治军严厉,他们还不敢说什么。杨铁晟背上中刀,血流如注,一时也不会就死,躺在地上只是瞧着我,眼中忽然滚出泪来。
严昊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嗤嗤闷笑起来:“你想干什么?赵默。”
我的手有些发抖,咬咬牙,依然直直跪倒,沉声说:“严兄,我不是你之敌,心悦诚服。情愿从此归降。”
严昊的脸色一会血红,一会惨白,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半响嘻嘻一笑:“你想诈降赚我?没门,赵默。”
我跪地狠狠叩了几个头:“赵默言出挚诚。严兄,既然上京已破,白国气数已尽。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我——”感到周围将士痛苦悲愤的目光,我心里一阵苦涩,几乎无地自容。可如今形势凶险无比,这些话,我不能不说……
见他还是沉吟冷笑,我又小心翼翼地说:“严兄,我是东关王女婿,你我日后同殿为臣,也许我也能帮到严兄一二……只求,严兄能饶过我这两万弟兄性命……我们愿意配合严兄行事。”
他面色急速变了变,忽然仰天狂笑起来:“好,很好!”笑够了,严昊神色一冷:“既然如此,赵默,你放下兵器,一个人过来。”
他说着,忽然怪异地一笑:“在大王处置你之前,你先……给我做马童罢。”这话一说,军中又是一阵喧哗波动,眼看就要镇压不住了!
我又叩一个头,颤声说:“谢严兄不杀之恩。”心中羞辱痛苦已到极点,可这一步我必须走。将士对我已经起了异心,再呆下去必有变数,我要尽快冲到东关人阵营。
我怕身后有人攻击,有意跑的折线,才冲入东关战阵,身后哧地一声,我飞快一闪,一只火箭正正钉在我脚边。我心中一寒,知道众将士已经无法忍耐,快要兵变了!
几乎是飞奔到严昊身前,我大声叫了起来:“严兄救我!”他眯着眼睛对我冷笑,神色肃杀残酷,漫不经心地说:“赵默,我当年被俘后绝食数日,若非白铁绎灭我九族,我不会归降东关。你呢,为何——”
东关人听得哄笑起来,纷纷对我指手画脚。
我颤抖着走到严昊马侧,还是说:“严兄救我。”
周围哄笑更烈。
严昊冷冷一嗤:“凭你也配叫我严兄?”
我说:“是吗?”忽然焦雷般一声大喝,一跃而起,翻身跳上严昊战马,死死扼住他脖子,怒吼:“全部退开三丈外,否则我马上杀他!”
严昊只怕知道我不服气,可没料到我敢在三军之前直接跃马擒杀他,拼命挣扎,只是被我牢牢扼住喉咙,他临场格斗之术向来不如我和方逸柳,这时候多挣几下就不行了,没一会就气息短促。
东关人大惊失色,一时间迟疑不决。我军方向先是忽然沉默,随即爆发雷霆般的欢呼!
我抓着严昊的脖子,冲着他耳朵大吼:“下令撤除包围!”
严昊脸上分明有了些死气,却毫不在乎的样子,还是一脸倨傲地对我一边咳嗽一边嗤笑,断断续续说:“赵默,果然还是赵默,哈哈……哈哈哈……”
这家伙怎地不怕死……我心下微寒,隐约觉得今日未必能成功。
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几乎是本能地猛一弯身,抱着严昊仰折马上。几乎与此同时,飕飕飕三声急弦呼啸而来,我听到这熟悉无比的弓箭破空之声,猛地出了一身的汗水,一下子手脚冰凉,随即又燥热得可怕。
是她!是她!她没有死!
东关第一神箭手,青龙蛮族的箭巫,我的结发妻子,本该炸死在泰州河堤上的东关王女纽录!
她,没有死。我的儿子呢,他是不是也活着?
生死刹那,我却几乎是迷糊了一下,千万种奇怪的思绪在脑中猛地沉浮不定。
极度的欢喜,极度的哀恸。我怎么能忘记她母子……可我和纽录永远是敌人……
想不到,命中注定,我们又一次再会于战场。
手中死死抓着的人忽然剧地烈颤抖扭曲了一下,耳际传来严昊的低声闷哼。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刚才抓严昊做挡箭牌果然有效,他受了不轻的伤。定神一看,不由得吸一口寒气。
三箭连珠,弓急箭快,如长虹贯日而过,整整齐齐射穿了严昊的小腹,箭头甚至略为扎到我腿上铁甲。他位置与我略有差池,要不是我本能地在连环箭杀到之前躲了一下,这三箭会正好穿过我的心脏!
也许是我和纽录夫妻一场,对她的行为有种奇怪的感应,这种野兽似的直觉竟然救了我一命。严昊中了这样三箭,虽然竭力躲过心口要害,小腹已经被贯穿,怎么也活不成了。他可是我手里唯一的筹码,怎么办?
情急智生,我一把捞起严昊挡在身前,大披风正好垂在前面遮盖住他的伤势,免得众人看出情形不对,口中厉声喝道:“纽录!你要杀死你军统帅,尽管放箭过来!”
纽录,终于喊出这个魔咒一般的名字,我心里莫名地瑟缩了一下,东关大军也一下子陷入奇怪的沉默,似乎对我的话有某种诡异的感应。
严昊忽然嗤嗤闷笑一声,咳嗽着想说什么,我狠狠一把掐紧他的脖子,喝道:“闭嘴!”
死一般的沉默中,火把照不到的暗处忽然有个嘶哑生硬的女子声音传来:“赵默,你杀了我们的孩子,差点杀了我,现在又要杀死我丈夫吗?”
我耳朵嗡了一声,忽然晕了一下,几乎掉下马。原来,我的儿子,毕竟还是死了……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变成了刺骨锥心的煎熬。
喘息着坐稳,火光颤抖中,我看到严昊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一切无比荒唐混乱。
我杀了我们的孩子,差点杀了她,现在,我……我……
心乱如麻,我的手有些发抖。冷汗和痛苦让我眼前发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那个刹那,我似乎能感应到黑暗中那握弓的手也在发抖。
严昊却又嗤嗤地笑了起来,眼中乖戾绝望嘲讽的神情明灭不定。周围的士兵躁动着,小心翼翼寻找机会,大概打算一举擒下我。我猛地一横心,这不是伤感的时侯,就算是冲着纽录也只能一杀到底,时局危难,容不得我半点犹疑!
我深深吸口寒气,平静地开口了:“纽录,我杀了我们的孩子,可你们的人杀了白国无数百姓。身在敌国,你我无话可说。你要保全你丈夫,就解除包围,让我们走。”
她在黑暗中冰冷尖锐地笑了起来:“赵默,好一个赵默,好一个无话可说……”语气越来越冰冷强硬,弓弦颤抖的声音凄厉得刺耳,她似乎就要作出某种可怕的决定——
严昊忽然不顾一切挣扎着,大声叫了起来:“纽录,看在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份上,纽录,救我……咳咳……我不算什么,可孩子不能没有爹!”
我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惨白着脸微微摇头,忽然轻若无声地说:“帮我盖好披风,别让他们看清……”
纽录的弓弦凄厉地颤抖了一下,显然它的主人心中正在煎熬犹豫。
严昊竟然帮我?我越发吃惊,一时间来不及细想,装着抓紧严昊,不动声色给他紧了一下披风。触手湿漉漉的大概都是他的血,我明白他决计活不成了,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一脸的冷汗,冲着我怪异地笑。
我不顾上合计严昊的心思,趁热打铁又催促纽录:“纽录,只要你依约解围,我退出十里之后,立刻放了严昊!如不遵此诺,天人共弃!”
纽录在黑暗中沉默良久,轻轻叹息一声,终于艰难地下令:“撤开一面,让他们走。”火光起处,令旗招展,东关人下了退兵号令,当真是令出如风,秩序严明。
想不到我离开东关不过三年,他们的统兵技巧进步神速——只怕是严昊亲手训练的吧?他如此费尽心血训练东关兵马,定是想亲手复仇。这人不知道多么怀恨白国,怎么还救我一命?
大胜之前放走残敌,东关兵马微微躁动,可毕竟军令如山,还是遵守了王女的命令。
我把严昊像个沙包似的牢牢挡住自己要害,纵马快速退出,回到我军阵中。众将发出轻微的欢呼。我不敢久留,立刻整顿军队,逐步撤离。杨铁晟被我砍了一刀,那其实是做给严昊看的,并没有砍着要害,只是外伤,但毕竟伤势不轻,我匆匆对他先陪个不是,要士兵赶紧护着他一起撤退。
直到大军安全退出十里,我看到东关人果然没有追击,松口气,下令把战马还给严昊,好让他自行回去。
严昊伤势太重,纵然到了东关大营,大概也活不成的。这人为了一家私仇要祸害白国举国上下,让他如此收场,已经是手下留情。纽录若发现是自己亲手射死严昊,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每次都是我对不起她,可国难当头,身在敌国,我实在顾不得了……
严昊居然还没断气,老老实实让士兵把他捆在马背上,忽然有气无力地笑了:“赵默,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