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赵恒仿佛对往事已经是心如止水，从退休以后他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上午去绿山散散步，听一拨老人天南海北地聊聊天，然后回家练练字。书法是最能修身养性的，赵恒喜欢行书，他觉得行书有种行云流水般的畅快，走笔如神能直书一个人的襟怀吐纳心中的积郁忘却尘世间的烦恼让人有种脱俗的境界。
赵恒以为他今后的生活将一直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他也想忘却过去，过去是撕去的一页，现在已经是个新的时代。但是他没有想到潜伏在心中的恨和积怨犹如潜伏在人体内的病原体，条件一旦成熟它就会膨胀而出。其实没有人可以真正地麻木，人的蜷缩只是一个壳，一个为了让自己能够生存而屈蜷到壳里，麻木的内心潜伏着抗争。
赵恒满怀悲愤地游走在雨中，他在街头迎面的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少了一颗门牙的老男人踟躇地向他走来，他的眼睛是混沌的脸上浮着沧桑和无奈。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老成这个样了。自己这辈子仿佛根本没有度过过追风逐日的青春，就一下子变成这样了。是谁让时间的隧道把自己一下子送到老年送到人生的垃圾时间呢？是那张薄薄的材料纸它如同一个咒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该相信谁呢？赵恒想起一位哲学家说过的，他人即地狱的名言。
自从赵恒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内心就在日日煎熬中挣扎。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逼着自己继续练字，可是书法是有灵气的，心无状态是难以进入书法的境界。他知道自己可以左右行动上的自我但他左右不了内心里的自我。想想那些年自己经受过的炼狱般的苦难而他们在良心上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愧疚和不安，他们还以为这个秘密会一直带到坟墓里去。想到这里赵恒就忿忿然。自己为什么要宽恕他们？他必须要戳穿他们的假面让他们每个人都受到良心上的谴责。
赵恒知道这件事绝对是一个阴谋，让赵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呢？在这三个人中一个曾经是他的朋友一个曾经想当他的恋人还有一个应该是思想正派的党支部书记呀！他们为什么要联手加害他呢。
赵恒决定第一个去找老曾。赵恒实在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老曾的。老曾家里孩子多粮食紧张，那时赵恒是单身汉他常常把自己节余的粮票送给他。自己穿小的衣服也常常打包给老曾。过去在赵恒被审查的时候也只有老曾见面还敢跟他打招呼，那时他心里充满对老曾的感谢。可现在他想想那老曾竟也是个险恶之徒。
年轻的时候赵恒喜欢开玩笑他给许多人起过外号，比如老曾，他叫他藕煤。因为老曾黑的出奇。藕煤是乡下人对蜂窝煤的叫法。机关其他的人还开玩笑说，这个外号挺艺术的。而老曾总叫赵恒小白脸。年轻时候的赵恒仪表堂堂又是交大毕业的大学生，是许多女孩子觊觎的对象。用老曾的话说，赵恒身后的女孩子追他追得辫子散了鞋子掉了。在机关赵恒跟老曾关系最好，许多人奇怪那么高傲的赵恒为什么能跟老曾尿到一个壶里。其实他们不知道貌不惊人的老曾能下一手的好棋。而赵恒在大学时是围棋冠军，但在老曾手上却赢不了那么轻松。有一句老话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古人把棋逢对手跟将遇良才放到一个高度上了，那么这两个人的私交就因为围棋而亲密起来。赵恒知道能把围棋下好的人绝不可能是等闲之辈，没有一定的城府和一定的素质是下不好围棋的。后来他听有人说，老曾的历史很复杂年轻的时候也很“飙”的，后来运动多了就学乖了。
赵恒记得老曾有七个儿子，最小的两个是双胞胎。老婆没有工作靠打零工贴补家用。每年都是单位救济的对象。据工会春节慰问的人回来说，大年初一掀开他家的锅，竟然是一大锅汤饭。孩子们排着队盛饭。而老曾自己在一边弄了几粒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喝着酒，一边喝一边说，伢呦，慢点，莫把锅底给我铲穿了。
机关有人开玩笑说，老曾的家可以演一出《智取威虎山》，老曾连儿子一共八大金刚，他老婆自然是座山雕了。因为老曾家里就老婆一个女人，因此在家有绝对的威信，让她当座山雕倒真的实至名归。以后老曾的老婆再来单位找老曾时，大家都笑着说，座山雕来了。
老曾有个特点人家说他什么他从来不恼，老曾比赵恒大十几岁，已经七个孩子而赵恒还没有结婚。有次老曾的双胞胎来玩，老曾让他们叫赵恒叔叔。赵恒开玩笑地说，老曾你干脆给我一个算了。老曾说，行哇，你看上哪个要哪个！赵恒随手指了其中的一个说，这个。老曾笑眯眯地说，别要小双，小双好吃。要大双。谁知话音刚落，那个被他点到的大双竟然嚎啕大哭。老曾和赵恒在哭声中呵呵大笑。老曾说，傻小子谁要你们呀！
赵恒说老曾，你干吗要那么多的孩子？老曾笑眯眯地说，你嫂子不愿避孕。
赵恒问，老曾，听人说你年轻的时候很飙的。老曾不紧不慢地说，就我这熊样你又不是没看到飙什么呀，能把全家糊弄饱就算不错了。
有一次赵恒连续发高烧几天不退，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荨麻疹。医生说，要吃发物排出毒来才能退烧。老曾知道了，带着几大金刚冒雨到河里给赵恒抓鲫鱼熬汤。还让老婆给赵恒煮了一锅芫荽水让双胞胎一起送去。谁知那俩双胞胎从赵恒那里回去也染上了麻疹……赵恒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曾反复地回想谁会害他，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老曾。如果不是他亲眼看见老曾的签名谁说他也不会信的。
据说老曾还住在老家属区，许多年过去了即使是老家属区一样让人感到陌生。老家属区虽说还是老房子，但市政给外墙刷上颜色又改造了一番，让人觉得有点像老女人描了眉涂了粉猛一下也能把人唬住。居委会正好就在小区大门口，赵恒就跟居委会的人打听老曾其人。老曾是老住户又有七个儿子这样的特殊人家很容易让人记住。居委会的人告诉赵恒从这里朝南走，看见门口有棵木槿树的一楼就是老曾家。赵恒谢了谢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管事的中年妇女又叫住了赵恒问，老师傅您跟老曾是什么关系呀？赵恒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是老同事，有什么事吗？管事的妇女说，是这样，老曾师傅也是我们这里的老住户了。只是他有个怪癖喜欢捡垃圾，他们家里垃圾都堆成了山他也不卖。弄得这附近老鼠苍蝇蚊子特别多，人还没走到跟前就有一股怪味，周围居民的意见很大。前些年我们上门做工作给他清理了满满一大卡车。听说这两年他又攒了不少了。说到这里居委会主任叹了口气说，我们这里不是正搞创建文明社区的活动吗，他可把我们头疼死了。您要是能帮我们做作工作让他把垃圾处理了我们可谢谢您了。这时有个来居委会办事的居民小声插嘴说，这个老头自从老伴死了后就有点老年痴呆。正常人谁会把垃圾都堆到屋里呢。
赵恒从居委会出来按照他们指的方向走了十几米果然看见一棵半大的木槿树，奇怪的是那棵树上开的花很特别五颜六色的。等赵恒走近一看满树上竟然都绑着些造型各异的假花，有牡丹有菊花还有玫瑰等叫不出名字的花儿，远远看去繁花似锦，走近一看脏兮兮的。赵恒想，难道这里就是老曾的家？赵恒试探着敲了敲门，里面有个嘶哑的声音在里面说，谁呀？门没有锁！赵恒迟疑了一下推开门。房子里面光线很差，而且屋里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人猛一进去似乎什么也看不清。赵恒摸索着朝里走着，忽然身旁有个苍老的声音说，伙计，你快撞上我了。赵恒低头这才看见他腿边坐着一个人。一个身形枯槁的老人正坐在一个矮脚的桌边就着一碗面条喝着酒。看见赵恒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有抬问，你找谁？赵恒没有接他的话，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特别是他那双手端酒杯的手粗裂的指纹上镶嵌着一道道黑色，他并不看赵恒，嘴里慢慢咀嚼着，那眼神有种浑浊的麻木。这形象跟赵恒他印象中的那个黑黝黝身材有些敦实的老曾判若两人。赵恒端详了一下试探地叫了声，老曾！
只见那人哆嗦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眼睛里冒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然后又恢复原态地问，你是谁？赵恒怀疑地看了看他说，难道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我是赵恒！
赵恒？老曾一边念叨着，仿佛一边回忆着。一只手端起那个盛着酒的黑乎乎的搪瓷茶缸抿了一口。赵恒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发现老曾的家里四周堆满了各种废品，屋里弥漫着说不清的霉味怪味。
赵恒忍不住说，老曾你怎么过成这个样，难道那七大金刚都不管你吗？老曾咧了咧嘴，满嘴只剩下一颗门牙，像一根孤独的擎天柱艰难地支撑着老曾嘴里的乾坤。老曾面无表情地说，座山雕死了，树倒猢狲散。一人能养七儿，七儿难养一父呀！
看着老曾的窘状，赵恒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老曾，这难道这是上帝给你的报应？老曾眼睛看着窗外，窗外那棵木槿树正好映入他的眼帘。风中那些假花僵硬地摇曳着。赵恒用眼角瞟了一眼老曾，老曾的表情很茫然，目光浑浊。他的腮慢慢地蠕动着咀嚼着嘴里的花生米，像一头反刍食物的老牛，任凭风吹浪打波澜不惊。赵恒知道老曾是个老姜，是藏得很深的聪明人，他决不会相信老曾会记不起来他。俩人默默地坐着都不说话，还是赵恒打破沉默问，老曾，你现在还下棋吗？老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人到暮年性情淡薄，早已经没有机关算尽博弈斗智的那份闲情雅致了。赵恒冷冷地笑了一下说，我倒觉得人生更像一盘棋，年轻的时候布局中年搏杀晚年收官。尽管是残局了，但该收的官子还是得收。
赵恒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着老曾，老曾的肩膀似乎抖了抖。
赵恒说，我看咱们还是下盘棋吧，下棋也许能让人回忆起许多往事的。过去你可是一个棋坛高手呀！老曾神情有些颓然地嗫嚅着说，前二年我中了一次风，脑子坏掉了，我已经多少年没有下棋了。赵恒心想，老曾你心里有鬼，你就装吧。赵恒站起身来环顾了屋里一周，虽然老曾的家里被废品堆满，但壁墙上还挂着老曾和老婆的合影。赵恒记忆中那个白胖胖的女人正跟老曾一起望着他笑呢。赵恒问，你老婆什么时候去世的，老曾低头不语，但赵恒在老曾的眼睛里看见了闪闪的东西，以后不管赵恒再问什么老曾都很少回答只是木然地嚼着嘴里的东西。仿佛真的对赵恒很陌生。
赵恒临走时说，老曾，我以后还会来的，直到你能记起我来。任何事情只能瞒一时而不能瞒一世。
老曾仍是面无表情，赵恒不由怀疑地想，难道老曾真的老年痴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