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档案都是对其一生的秘密文字记载。当事人可能终其一生也难看到自己档案中的东西。但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赵恒却看到自己档案里的东西。并且为此改变了他已经平静了许多年的生活。
赵恒已经退休了许多年,社保工资按月打到他的工资卡上,单位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如果不是女儿要办的出国手续中,需要有一份父母单位的证明,证明其父母没有参加过×××非法组织。赵恒根本不会去单位跑那一趟。
单位的变化很大,盖了高楼换了新人。跟赵恒他们当年的单位完全换了影子。是呀,时光倥偬光阴如箭,他们都老了,成了单位另册的人,而今的时代又是一茬人了。赵恒他们的时代已经彻彻底底地过去了。
赵恒问门房,人事科在几楼?门房告诉他在五楼,赵恒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五楼找到人事科的同志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大概人事科的同志办这种事多了,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地就把证明给他写好了,只是该盖公章的时候,办事的小丫头哎呀了一声说,公章让小刘拿到二楼档案室了。于是,赵恒又下到二楼找到档案室。档案室的门半开着,小刘正在给新整的档案压缝呢。赵恒就比划着说,楼上的同志让我找你盖个章。小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她把赵恒的证明拿过来看了一眼哎呀了一声说,咳,昨天我又把公章拿回办公室去了。赵恒毕竟上了年纪楼上楼下地跑了二趟脸上沁出了许多汗珠儿。小刘看了有些不忍心就赶紧说,要不您先在这坐一下,我马上去拿。说着,小刘把新整的档案都塞进铁皮柜子里咣咣当当地锁上,然后蹬蹬地跑上楼去了。
小刘出去了,赵恒就势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眼睛不由地四下扫视了一圈。档案室有二间房子大,四周摆满了整齐划一的邮绿色铁皮档案柜,从地上一直码到老高。每个档案柜门上都挂着一只船锚型的锁头,像许多只猫头鹰的眼睛冷酷地望着人,让初来的人感到紧张和森严。赵恒坐在那里不敢动,他知道档案室是一个单位的核心机密,这些铁皮柜收藏着多少人的秘密,掌握着多少人的命运!没有一个人不对这些铁皮柜子充满敬畏。按理说小刘是不应该让赵恒坐在档案室等她的。她大概看赵恒是一个老人,不好意思让他在门外等。
赵恒坐在桌边等着小刘,桌边有个大纸箱里凌乱地丢着些从档案中抽出来准备销毁的材料。事情非常凑巧的是,赵恒无意地朝纸箱里一瞟,仿佛看见自己的名字,因为人老了看近看不清,但看远却非常清晰。他知道这张纸一定是他曾经档案中的东西,他很好奇,于是他悄悄地朝门外看了看,然后顺手从纸箱中拿起了那张材料纸……当赵恒看到这张纸的内容时忽然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眼前一黑差点栽到地上。这时,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恒知道小刘回来了,他的手指一哆嗦那张纸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他的手指尖赶紧逃离,重新回到了纸箱的故纸堆里……等小刘走进来时,发现赵恒面色赤红目光呆滞,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小刘吓得赶紧上前扶着他问,师傅,您哪里不舒服?赵恒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站起来,连证明也顾不得拿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小刘后面追着喊,老师傅,您要的证明忘记拿了!
从单位出来时,天飘起了浓浓的雨雾。整个世界都是朦朦胧胧的。赵恒像中了魔障一样,两眼无神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回放着……每个人心里都有段不愿触及的往事,那是一种痛,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赵恒所在的单位发生了一件在当时非比寻常的事件。有人在机关的小会议室里发现了一张印有领袖图像的报纸上被涂满了黑色的油污,丢弃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当时机关的气氛非常紧张,保卫部门迅速封锁了现场,有关人员拿着照相机对着墙根那团纸从正面、侧面照了无数张相片,整个机关如临大敌。紧接着保卫部门进驻机关,一一排查发现反标前都有谁曾进入过小会议室。经过反复调查取证,发现反标前曾有四个人先后进入过小会议室,第一个是后勤的电工老曾,据他说他接到通知,下午有传达中央文件的电话会议,他是去检查会议设备的,他进入前没有发现反标。第二和第三个人是同时进入小会议室的,就是赵恒和刘明珠。他们俩进去时间最长,后来刘明珠是哭着先跑出来的,过了一会儿赵恒才出来。第四个是机关支部书记罗小娥,据她说,她约了某某人十一点在小会议室谈话。由于当天是个阴天,罗小娥进去后开了灯,据她回忆说,她一打开灯就发现了角落那个被玷污的印有领袖大幅照片的报纸。于是她立即给机关保卫科打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个月赵恒和其他几个人随时随地反复接受专案组的讯问,再后来讯问面越来越集中到赵恒一个人身上。因为发现领袖脸上涂满油污的报纸是技术科的报纸,而赵恒就在技术科工作,同时也进入过小会议室,在四个人中只有他同时具备两个条件,因此根据推理赵恒在四个人中嫌疑最大。
赵恒对专案组的人说,我进小会议室的时候没有拿报纸,刘明珠可以证明。专案组的人听了相视一笑然后反问他,那你看见过谁拿报纸进小会议室了呢?赵恒想了想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注意。专案组的人说,你可以走了。
有一天夜里他正在熟睡中,半夜忽然有人激烈地敲响他家的门,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打开门,一道强光照射着他的眼睛,有几个人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手铐起来,然后把他从屋里拉出去,他被拉走时只穿着一条秋裤。从此,赵恒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等到人们再次看见赵恒是一年多以后,那个曾经风趣潇洒的年轻人竟然满头华发,目光呆滞。赵恒回到机关并没有立即回到原科室,而是先发配到锅炉房烧锅炉,据机关党支部罗小娥传达,组织上现在对赵恒是内控。而他失去的一年多经历了什么始终是个谜。只是从此赵恒变得少言寡语,目光阴骘。独来独往不跟单位任何人来往,到四十岁的时候才跟一个神智有些问题的女人结了婚。
而赵恒在档案室看到的那张材料纸是有三个人共同签字的证明,证明×年×月×日机关发现反标的当天,他们都曾看见过赵恒手持当天的报纸进入过小会议室。而他出来时,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