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年年一进腊月,木把(注:当地伐木工人的自称)们就打上裹腿,卷起行李,跋山涉水钻进老林子,风里雪里伐大树。到了第二年四五月,鸭绿江水涨大潮时,就把伐下的圆木扎成排,顺着江流放下来。到了安东再转陆路,运到沈阳城,交给货主,分了红,一年的生意就算完了。
攥着大把大把的票子,伙计们先钻进澡堂子,洗掉一身的疲劳和惊悸。然后剃了头,抹了油,扔去旧皮囊,换上马褂、长袍,戴上礼帽,吃喝嫖赌过浪荡日子。
徐大奉却与众不同,他钱一赚到手,不洗不涮,急不可耐地取道往回来,回到离他们干活最近的一个县城。城中有条风流巷,风流巷里有个翠云。这翠云色似桃花,面如满月,是这里窑姐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她这儿,就是徐大奉要投的巢。徐大奉一来,翠云就闭门谢客,与大奉像两口子似的,支起灶门过日子。恩恩爱爱,情深意笃,俨然一个合美之家。到冬天大奉一走,翠云生意照开不误。大奉也不怨不恨。他们毕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那么回事吧。
不久,关东山闹起了日本,人们的生活秩序给打乱了。这年冬天,大雪封山,一伙关东军进山去剿“抗联”。结果,抗联没剿成,他们自己人却死了两三个。回来的路上。便拿大奉他们木帮撒气。那天正巧轮着大奉在山下窨子里做饭,只听见山上一阵乱枪响。大奉赶上山,见木把都横躺竖卧地倒在雪地里,淌了一地的血。大奉摇摇这个,晃晃那个,只有老把头房大爷还剩一口气。大奉搬着他的膀子没命地喊:“房大爷!房大爷!你咋啦?”房大爷翻了翻眼皮只说了半句“日他娘的小鬼子……”就咽了气。木帮二十几条汉子,除了大奉,全死了。其中有大奉的老叔徐太东,大奉的兄弟徐二奉。
亲人死了,生计砸了。大奉拾掇拾掇下了山。他要到翠云那儿去,把山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然后,再跟她合计合计往后的事。这天黄昏,大奉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到翠云家门前。窗口透出一缕昏暗的灯光,大奉推门进屋,站到地中间。却见一个日本兵正在急风暴雨地跟翠云干事儿。那日本兵见了大奉,“呼”地从翠云身上爬起来,光腚拉叉地骂了句“八格牙鲁”,上去就给大奉两耳光。大奉一声没吭,眼睛却瞪得像灯笼。他右手一背,猛地从后腰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板斧,照准日本兵的脑袋,“吭哧”劈下去,那日本兵脑袋登时开了花,倒地而死。大奉扔掉板斧,从被窝里拖出抖成一团的翠云,一把掐起她那细脖子,单手叫力:“臭婊子!”可怜那弱小的女子,怎禁得住这伐木人的手。翠云一蹬腿,也死了。
大奉杀了人,磨身出屋,一跺脚又回到山里。转悠了几天几夜,找到了一支抗日山林队,加入了进去。大奉对日寇有一种特殊的仇恨,因此,打起仗来异常勇猛。几次战斗下来,在他手里毙命的日本鬼子已远远超过了他们木帮的人数。那阵子,他们打了挺多胜仗,徐大奉很有兴头。可是,随着日伪反动派的疯狂反扑,形势逐渐地严峻起来。一天,队伍正在密营里休整,由于叛徒的告密,日伪讨伐队突然从四面包抄过来。抗日队伍猝不及防,仓促迎战,伤亡惨重。大奉左冲右突,拼死杀开一条血路,逃出了包围圈。队伍被打散了,大奉拖着三八大盖枪,东藏西躲,忍饥受冻过了十多天,已是弹尽粮绝。他灰心了,他开始想家,想亲人。他本是山东人,可怜爹娘死得早,扔下他跟兄弟二奉。哥俩贫困交加,难以活命,就跟着光棍老叔徐太东闯了关东。哪承想,好景不长,天杀的小日本竟将他的亲人宰尽杀绝。他也想翠云。说实在话,翠云给过他些温暖,给过他些快活。他原先想得妥妥的,等攒足了钱就不让翠云在窑子里干了,把她正经八百地娶回家当老婆,过过跟旁人一样的日子……可是那没骨头的娘们儿,竟让王八蛋小日本嫖……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潮了,望望远处黑苍苍的群山,流下几滴清泪。
这天夜里,他实在忍不住了,把枪藏进山洞,便鬼使神差地下了山,偷偷潜入鸭江县城内,摸进风流巷里的老窑子许氏的家。当初翠云她们都管许氏叫姥娘。大奉本想找她弄点吃的穿的,然后另谋生路,没想到,许氏一见大奉劈面就问:“是你杀了翠云?”
“是俺!她接小日本!”大奉答。
“接小日本?你明白个屁!”
“俺亲眼见哩!”
“见你个屁。翠云牌儿亮,关东军来了就都找她。她拗不过,就上豁子沟二赖子身上染上梅花毒,叫小日本都生大疮。遭得那份儿罪呀!你倒杀了她,操你祖宗……”许氏骂完就呜呜地哭。徐大奉扑通跪下:
“姥娘俺不知道哩!俺对不起你,对不起翠云。今日俺请你为媒,叫翠云做俺老婆,俺守她一辈子……”
许氏的话使大奉很震惊,他没料到,翠云原来也是个有种的娘们儿。他心里说:“这娘们儿也是在抗日哩,这娘们在用她的办法抗日哩。”他向许氏问清了翠云的坟茔,又要了几张黄表纸,出去了。
大奉来到翠云的坟上,那坟埋得很潦草,现在更荒了。大奉用手捧土将它好生埋了埋,点燃了烧纸,那纸一下就着了起来,“呼呼”作响,天地间骤然一亮。待纸燃尽了,天地又一片混沌。大奉低泣起来:“妹子,俺来看你啦。俺杀了你你不怪俺吧?俺知道你不能怪!你最懂俺的心思!你等着俺,等俺把小日本王八蛋都杀净了就来陪你。俺现在明白了,不杀干净小日本子王八蛋,咱永远也安生不了。俺现在啥也不想了,俺要一心打鬼子。连你都懂抗日哩,俺更不能当缩头龟。你等俺吧。”大奉叨咕完,给翠云鞠了深深一躬。
大奉连夜赶回山上,找出他的三八大盖,扛到肩上,往大山深处走去。他知道,自己的队伍虽然没了,但,山里还有“抗联”,那是共产党的队伍。他要去投抗联,打鬼子。